嘉靖漫步走到万岁山。
此山原名琼华岛,营建于金,是以太湖石叠垒而成,当时缺少太湖石,刚好北宋二圣拱手献上汴京,便将汴京的艮岳拆了,将其中的太湖石运到此处,筑成此山。
万岁山峰峦隐映,松桧隆郁,秀若天成,一人原本站在山腰鸟瞰佳景,见到皇帝的步辇过来,赶紧从高处下来,恭立路旁。
嘉靖移步过去,温言相问,“文卿从吴中来京,初来乍到,可还适应?”
眼前的这人,年过半百,面目清峻,如此酷暑,他依旧身着官服,穿戴得一丝不苟,补子上的鹌鹑都神采奕奕,不见一丝褶皱。
此人是吴中名士文徵明。
他于今年得苏州巡抚李充嗣举荐,授为翰林院待诏,到京不过半月,便奉旨来西苑作画,将此间胜景写入画图。
“蒙陛下关怀,微臣还能适应。”
文徵明眼观鼻鼻观心,看他一板一眼毫无趣味,嘉靖眉头一皱,“文卿到京,所见所闻,可有言语教朕?”
文徵明肃然道,“微臣是待诏,而非谏臣。”
“文卿谨守本分,大善!”文徵明言语无味,嘉靖便不再多言,步辇前行。
走出去几步,嘉靖似乎想起来什么,又招手让文徵明过来,“坊间传闻,文丞相是文卿祖上,此言可确?”
文丞相,便是文天祥。
文徵明古板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朝东边拱拱手,那边的府学胡同,有文丞相祠,是文天祥被囚之所。
“非也,坊间传闻不确。不过,宋瑞公虽非家祖,与微臣确有渊源。”
“哦?”嘉靖拍拍手,步辇停了下来,“能否与朕说说?”
文徵明躬身禀道,“我文氏姬姓,裔出西汉成都守翁,始着姓于蜀。后唐庄宗之时,自成都徙庐陵。传至十一世,家祖与宋瑞公宋珍公乃同出兄弟,家祖官衡州教授,子孙因家衡山。国朝之后,方至姑苏长洲。”
“原来如此,”嘉靖点点头,从步辇上下来,说到文丞相,即使是帝王,亦不敢轻忽,“朕记得大内藏有文丞相手书的《谢昌元座右自警辞卷》,就赐与你吧!”
文徵明伏地叩首,“文氏谢陛下隆恩!”
嘉靖不再上辇,挥手让人不用跟来,他也不上山,自顾自地朝水滨走去。
忽然,他扬声唤道,“陆炳,来!”
随侍的陆炳,应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穿过比太阳还要炽热三分的目光,疾步走到嘉靖身边。
嘉靖走上一座白玉石桥,桥中有小亭一座,嘉靖扶着围栏,陆炳上前将坐凳楣子细细擦净,用手背试试温度,再伺候着嘉靖坐下。
看着眼前的万顷碧波,过了良久,嘉靖突然问道,“阿炳,你看这太液池如何?”
“皇家气象,自然是不同的。”陆炳偷偷打量着嘉靖的脸色,“嘿嘿”笑道。
嘉靖面无表情,“说实话!”
“那……小的就实话实说了……”陆炳的笑语中,带了一丝莫名的伤感,“陛下,眼前的太液池漂亮是漂亮,不过小的还是喜欢咱们安陆的涢水!”
嘉靖默不作声,只是搭在栏杆上的手突然握紧了。
陆炳幽幽地叹道,“小的也不怕陛下笑话,我是真的想安陆了,这太液池再漂亮,也只是给人看的,能打漂么?能下去泅水么?能下去捞鱼么?能去和渔娘吵架么?”
“是啊,这太液池再美,也是死的,哪里像涢水,那是活生生的!”
嘉靖的脸色也生动起来,突然抹了一把嘴角,“被你小子一说,朕倒是想起咱安陆的涢酒了!”
陆炳有些放肆地笑道,“小的还记得,那年陛下想要探访李太白,偷出王府,结果诗仙的仙踪没寻到,倒是灌了一肚子的涢酒,后来倒是连累小的屁股差点被打成了四瓣!”
安陆可算是李白第二故乡,他与宰相许圉师的孙女成婚,酒隐安陆,在此蹉跎十年,隐居之处,据说就是安陆白兆山桃花岩。
眼前的天地没有旁人,说起这些往事,两个身处异乡的少年,都“嗤嗤”笑了起来。
“说起挨揍,你算是行家了!”嘉靖乐呵呵地问道,“听说这次去安化,又被你师傅给揍了?”
“挨了五十军棍,天气热,刚结痂!”陆炳咧咧嘴,正色道,“不过,小的违了军令,该揍!”
嘉靖看着陆炳,看他的神色不似作伪,“奏疏与那些公文,都是你写的?”
说起这个,陆炳的脸就苦了下来,“陛下,小的脑子蠢笨,学这些个东西,难为死了!”
这些话没有一点水分,为了对付这些功课,陆炳整整两天两晚没睡觉,比挨军棍苦多了。
“你倒是长进了,看来朕给你挑的这个师傅还不错,没有虚应敷衍。你蠢笨?”
对王佐的差事,嘉靖还是满意的,他回头看了看万岁山,山顶是广寒殿,山腰是仁智殿,文徵明应该就在仁智殿观景。
嘉靖问道,“认识那位文待诏么?”
陆炳当然是认识的,吴中四大才子,真正是名动天下,不然的话,文徵明也不可能被举荐入翰林院为官。
“这就是一个笨人!”
嘉靖淡声道,“比你笨得多了!”
看陆炳有些将信将疑,嘉靖道,“这位文待诏,八岁都还不会说话,旁人都以为他是个痴的!”
“这位也是……”
陆炳意外地惊呼,声音有些大,他赶紧闭上嘴巴,讪讪一笑。
“这位文待诏之事,你尽可以去查,看他是如何从一个愚笨的少年,成为与唐解元齐名的文坛泰斗的。”
在亭里坐得久了,嘉靖起身前行,“说说吧,那位如新建伯一般,四岁语犹不甚了了的李步蟾,究竟如何,值得你们在奏疏上这般嘉许?”
“这个小娃确实有几下,都快成精了!”
陆炳跟了上去,虽然有些不服,但以他的骄傲,不容许自己有什么诋毁贬低之词。
“李步蟾?”
一番奏对之后,嘉靖语气莫名,“不知相比金丹白玉蟾,李步蟾这只乡间小蟾,又有几分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