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额头上那片刺目的暗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凌天羽的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神魂。婴孩在泥地里绝望的、微弱的呜咽,灰袍人冷漠逼近的脚步,村落里死水般的麻木与绝望……这一切交织成一张窒息的大网,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勒断。
“嘎吱——”
他紧握的拳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指甲深陷掌心,金色的血液混合着冰冷的污泥渗出,滴落在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黑色淤泥里,瞬间被吞噬,只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腥气。太初之力在濒临破碎的丹田内艰难运转,压制着翻腾的气血和汹涌的杀意。他知道,此刻出手,除了暴露自己,让这婴孩死得更快,没有任何意义。监察者的触角无处不在,这灰袍人不过是爪牙,屠戮爪牙只会引来更恐怖的注视。
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晰的悸动,如同冰层下细微的暖流,猛地穿透了同生共死契那近乎断绝的冰冷链接!
是冷月!
方位…就在这片扭曲黑色灌木林的另一端!
凌天羽布满血丝的异色双瞳猛地一凝,如同受伤的孤狼嗅到了同伴的气息。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即将被灰袍人抓起的婴孩,强压下胸腔中几乎要炸裂的愤怒与无力感,身影如同融化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退入了身后更加茂密、散发着诡异腥甜的黑色灌木丛中,朝着那悸动的源头潜行而去。
……
距离荒村约数里外,一处被巨大、扭曲的黑色怪树根须盘踞的低矮山坳里。
冷月靠坐在冰冷的、布满粘稠苔藓的岩石旁,燃烧的魂火虚影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近乎透明。魂火勾勒出的绝美轮廓失去了往日的凌厉,只剩下极致的虚弱与痛苦。她胸前原本饱满浮凸的峰峦此刻因魂力枯竭而失去了清晰的曲线,纤细的腰肢仿佛随时会随风消散,修长的双腿蜷缩着,魂火凝聚的衣袍破碎不堪,露出下方虚幻的肌肤,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暗金色裂痕!这些裂痕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出与那抽魂鼎相似的、冰冷贪婪的侵蚀气息。
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并非虚握,而是她魂火核心的一部分凝聚而成。
那是一柄剑鞘。
一柄通体幽暗、非金非玉、表面流淌着如同凝固泪痕般纹路的剑鞘。鞘身之上,无数细若发丝的暗金色裂痕同样蔓延着,与冷月魂火上的裂痕同源,散发着强烈的排斥与痛苦波动。
剑鞘之内,空无一物。
冷月那只燃烧着泪痕的左眼,死死盯着剑鞘,眼神中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一丝…难以置信的迷茫。她的左手微微抬起,指尖凝聚着最后一点微弱的魂火光芒,试图去触碰剑鞘上那些蠕动的暗金裂痕。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冰面,她的指尖魂火与暗金裂痕接触的瞬间,爆发出剧烈的能量冲突!幽蓝的魂火与暗金的侵蚀之力相互湮灭,发出刺耳的声响!一股钻心的、直击灵魂本源的剧痛让冷月魂火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本就虚幻的身影又黯淡了几分。
“排斥…竟然如此…剧烈…” 冷月的声音带着灵魂撕裂般的沙哑,在寂静的山坳里低语,“监察者…连我的剑…都要彻底剥夺吗…”
这柄暗蚀剑魄,曾是她身为“暗蚀剑使”的象征,是监察者赐予的权柄,亦是束缚她的枷锁。如今,当她以叛逃者的身份重返黑渊界域,这柄与她神魂相连的凶兵,竟成了对她伤害最深的毒刃!剑魄本身散发出的本源气息与黑渊界无处不在的规则产生了剧烈的排斥,如同两股同源却相斥的剧毒在她魂火核心疯狂对冲!若不将其封入这以自身魂火本源凝聚的鞘中,隔绝其气息,她的残魂恐怕早已被这排斥之力彻底撕裂、湮灭!
代价是惨重的。封剑入鞘,几乎耗尽了她在空间乱流中残存的所有力量。此刻,她虚弱得连维持魂火形态都异常艰难,那些暗金裂痕的侵蚀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压抑的呻吟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山坳更深处传来。
冷月燃烧的泪痕之眼微微转动。她强撑着魂火,艰难地“站”起身,拖着虚幻的身影,如同幽魂般飘向声音来源。
在一个被巨大黑色树根勉强遮蔽的浅坑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黑渊界孩童,穿着破烂的、打满补丁的灰色麻布衣,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瘦得像麻杆,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布满了细小的疮疤。他此刻正发着高烧,小脸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身体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和剧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带着暗色血丝的痰液。他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充满了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伤口腐烂和内脏病变的腥臭气息。
孩童显然发现了靠近的冷月魂火,涣散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惊恐,身体瑟缩着想往后躲,却虚弱得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发出更急促、更绝望的咳嗽。
冷月停住了。燃烧的魂火虚影在昏暗的山坳里静静悬浮。她看着孩童眼中纯粹的痛苦和恐惧,那眼神,与荒村妇人撞鼎前望向婴孩的眼神,何其相似。杀戮与守护,毁灭与救赎,两种截然相反的意念在她残存的魂火中激烈碰撞。
她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着剑鞘的右手。那由魂火凝聚的手掌,曾经握着暗蚀剑魄,收割过无数生灵,稳定得如同亘古磐石。此刻,却因虚弱和体内剧烈的排斥痛苦而微微颤抖着。
沉默了片刻。
冷月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剑鞘的右手。剑鞘悬浮在她身侧,幽暗的泪痕纹路流淌着微光。她那只颤抖的右手,魂火光芒极其微弱地凝聚起来,不再是握剑的姿态,而是…伸向了旁边岩石缝隙里顽强生长的一小丛植物。
那植物通体漆黑,叶片狭长扭曲,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顶端开着几朵极其微小、散发着微弱腥气的灰白色小花——**腐骨草**。在黑渊界,这是最寻常也最毒辣的毒草之一,汁液沾之即溃,但对于某些因黑渊污秽之气深入肺腑引发的热毒恶疮,其根茎以特殊手法处理后,却是以毒攻毒的猛药。这是她作为“暗蚀剑使”时,所掌握的无数关于杀戮与死亡知识中的一小部分。
她的指尖,那微弱颤抖的魂火光芒,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株腐骨草的根茎。昔日的暗蚀剑使,曾经以剑锋精确地斩灭星辰,此刻却要用这双握剑的手,去采摘一株救命的毒草。
指尖的魂火光芒轻轻拂过那扭曲的黑色根茎。
嗤!
一道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割裂声响起。
腐骨草的根茎应声而断。但冷月那魂火凝聚的指尖,也因这细微的控制不当,被叶片边缘的锯齿划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一丝极其微弱的魂火本源逸散出来。
没有痛感,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陌生的、失控的震颤顺着指尖蔓延到整个魂火核心。
冷月怔怔地看着那株被切断的腐骨草根茎,又低头看着自己指尖那道细微的裂痕。魂火勾勒出的绝美脸庞上,那燃烧着泪痕的左眼深处,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力量失控的愕然,有对陌生举动的茫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缓缓抬起那只微微颤抖的魂火之手,举到眼前,幽蓝的泪痕光芒映照着虚幻的掌心纹路。
一个冰冷、沙哑、带着无尽沧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颤音的低语,在这死寂的山坳里,轻轻响起,仿佛在质问这双染血的手,也像是在质问自己的灵魂:
“原来…不杀人时…”
“…手,也会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