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
是谢砚身上刻得最深的标签,也是他从小到大听过最多次的夸奖。
同辈的程知礼聪明活泼,嘴又甜,袁谓早熟稳重,袁格天赋异禀,他的小弟也是个机灵的。
唯独谢砚自小便像个隐形人一样,内敛又老实。长相平平无奇,道术也平平无奇,三个家族的长辈甚至都记不住他的名字,若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就会叫他——谢家那个老大。
小时候上学写作文,老师要求写各自的梦想,谢砚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于是在作文中写:“我没有梦想,爸爸妈妈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因为谢源坤是学校的股东,这篇作文得到了老师的高度评价,把他的作文当做孝顺的典范,挂在学校优秀学生作品的公告栏上,一直挂到谢源坤下来审查工作看见的时候。
谢源坤对儿子的性格既欣慰又失望,欣慰的是他的听话,失望的是太过于听话便没有了主见,整个人过于木讷。
“那几个孩子每次会议都知道捡好听的话哄娘娘高兴,你怎么跟块石头似的,就知道发呆,叫你一句你出个声?”
谢砚唯唯诺诺地回答:“我怕说错话会惹娘娘不快。”
谢砚知道那个父亲一直称呼为娘娘,全家人都对之毕恭毕敬的女人是谁。
她是武朝太后辛思鹭。
历史上的辛思鹭因争权失败而丧命,辉煌一生没有留下半个子嗣。
记载历史的也是人,先人利用他们手中的笔为后世留下了什么,历史就是什么模样。
谢砚不知道辛思鹭在七百年前是怎么逃出生天,又怎么在历史书的背面,一次又一次的改朝换代中,保留了三个为她鞍前马后的大家族。
她早就死了,可是她一直活着,利用家族一个个年轻女性的身体,活在世上。
长辈们告诉他,娘娘是家族的先祖,她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庇佑家族的昌盛不衰。
没有娘娘,就没有现在的谢家。没有娘娘,他谢砚也不是一个生来就能安逸地享受富贵,无忧无虑的少年。
为了后辈更能明白现在的生活有多宝贵,每个家族的孩子幼小的时候都要被送去贫穷,卑微,连吃饱饭都困难的底层人身边流浪半年。
那半年过得很苦,谢砚睡过桥洞,吃过垃圾,受过无数的白眼和嘲笑,每天光是想填饱肚子就得花上所有的力气。
回家之后,谢砚的心理也出了问题,他不愿意再出去见人,暴饮暴食一阵之后又患上了厌食症。
同辈中只有程知礼前来安慰他:“谢哥,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四叔伯说,流浪是为了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听话的孩子才有好果子吃。”
可一直听话的谢砚,这时候却不太想听话了。
倒不是说他怀念流浪的日子,他也畏惧苦难,舍不得荣华富贵。
只是谢砚发现了更恐怖的事。
他的身份,他的好日子,他的喜怒哀乐还有想法,都放在他父亲,准确地来说,是那位娘娘的桌上,任由她摆布。
她一句话就足以让谢砚的生活天翻地覆,像被扔进水中的蚂蚁,沉浮全都无法掌控。
什么感恩,什么家族忠诚之类的话语,都是在掩盖一个心知肚明的事实,眼前美好的生活,根本就不属于他们自己,全都是祖先娘娘的恩赐,他们需要向她摇尾乞怜,才能维持现有的状态。
他跟程知礼说这些,程知礼觉得无所谓:“害,想那么多干嘛,人就活这么几万天,与其从出生起,家里就没钱没地位,小时候吃苦,长大了打工给人当牛做马还得吃苦,还不如哄着一位老祖宗高兴,享完这一辈子的福得了。”
转头,程知礼就把谢砚的话一字不落告诉了他四叔伯程归云,程归云是娘娘最欣赏的后辈,因为受宠,气势总是压了谢家一头。
程归云在家族会议中特地说这件事敲打谢源坤,说他这个儿子的思想有点歪了,得赶紧教育摆正,免得留下隐患。
谢源坤被小自己一轮的人当着娘娘的面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心里憋着气,回家之后又把谢砚送去“历练”,非要磨灭了他那些歪心思。
好在他的弟弟谢璟长大了,送去黑甲山学道,因为过于调皮捣蛋,怎么都入不了门,天天只知道和袁格程知礼打架,叫谢源坤更加头疼,才提前结束了谢砚的历练,把他叫回了家中继续培养。
这件事给谢砚长了个教训,原本就安静的人更加沉默寡言,看似事事都听从安排,实则早就游离在了家族之外。
连想法也不能由自己掌控,多可悲啊。
人是需要倾诉,需要获得认可的生物,谢砚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心事憋久了,人格会变得扭曲发疯,他还想当个正常人,迫切地想办法自救。
他想到了谢家另外一位先祖,已经化成鬼的谢舜。
谢舜是垠安人,临终前,他把皇位交给儿子,离开了皇宫,回到了祖宅养老。
他死后,袁家人用道术强行让谢舜的灵魂凝聚成了鬼魂,为辛思鹭所用。
再睁开眼,发现这一事实的谢皇极度愤怒,他这一辈子为国为民兢兢业业,圆满完成一位明君该有的功绩,带着骄傲死去。却在死后如此屈辱地存在于世,叫他如何能够甘心。
但一只被关在牢笼里的鬼,除了多些情绪之外也无计可施了。
每次谢砚跟父亲回垠安祭祖,这位皇帝都在一旁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们,眼神不像是看后代,反倒是像看敌人。
充满苦闷的谢砚找到了充满仇恨的先祖,将自己无法对“人”诉说的心事交付给了一只鬼。
谢家先祖在这几百年里,经历了愤怒,无力,麻木的一系列状态后,第一次对人开口说话。
“你这孩子倒是意外地有几分血性。”
十二岁的谢砚在寂静的山庄中,忍无可忍地说出了他真正藏在心里的想法。
“先祖,我知道我投胎投的好,拥有了大多数人可望不可即的富贵命。爸爸说,我的苦还没有吃够,叔叔也说我太贪心。但我觉得我已经吃够苦了,还是不知道自己难受的是什么,贪的又是什么。我确定自己不想当流浪汉,我也不想当谢砚,可是不当谢砚能怎么办?我好像只有这两个选择。”
谢舜闻言,觉得懵懂的少年实在好笑:“孩子,你难受是因为,你发现了你的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