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渐浓。
千临的透镜打磨工作,进展缓慢却从未停歇。
那是一项极其考验耐心和精细度的活儿。
卫生院窗边那块小小的区域,几乎成了千临的专属工位。
她每天花费大量时间,重复着枯燥的动作:蘸水,加沙,用皮革包裹手指,小心翼翼地在玻璃片上画着圈,力道均匀,速度恒定。
从粗砂到细砂,再到更细的粉末(那是她将河蚌壳磨碎后筛选出来的),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
她的手指很快磨出了水泡,破了,结痂,再磨破。
白墨看着心疼,给她找来干净的布条包扎,千临也只是皱皱眉,等伤口稍好一点,又继续埋头苦干。
她就像一个最执着的工匠,试图用最原始的工具,雕琢出超越时代的精度。
几天过去,第一枚简易凸透镜的雏形终于出现了。
它远谈不上完美,边缘粗糙,表面还有细微的划痕和不易察觉的气泡,透明度也欠佳。
但当千临举起这片小小的玻璃,透过它看向窗外的树叶时,那模糊放大、带着扭曲色散的影像,还是让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光彩。
“成功了?”
白墨一直关注着她的进展,见状连忙凑过来。
千临将透镜递给她。
白墨学着她的样子看出去,眼前的景象果然被放大了几分,虽然画面晃动,边缘模糊不清,但那种聚焦放大的效果是实实在在的!
“天啊!你真的做出来了!用这些破烂玩意儿,你居然真的磨出了透镜!”
白墨又惊又喜。
“只是最粗糙的第一步。距离制作出合格的演示模型,还差很远。”
千临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
话虽如此,但这枚粗糙透镜的诞生,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它证明了图册上的方法是可行的,也给了千临继续下去的信心和动力。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枚“成果”收进那个精密零件盒的其中一格,然后又拿起另一块玻璃片,开始了新一轮的打磨。
这一次,她的目标是凹透镜。
与此同时,白墨那边的诊疗工作也捷报频传。
那个被高度怀疑患有“亚急性感染性心内膜炎”的中年妇女,在足量、规范使用青霉素一周后,效果显着。
体温逐渐恢复正常,盗汗症状消失,咳嗽减轻,精神和食欲也明显好转。
这个结果让整个卫生院都震动了。
周院长和李建斌等老医生,之前对白墨的诊断其实是半信半疑的,毕竟这个病太罕见,也太容易和肺痨混淆。
他们只是觉得白墨医术高明,或许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加上病人情况危重,才同意让她放手一搏。
没想到,效果竟然立竿见影!
“白大夫!真是神了!那个病人,烧退了!咳嗽也轻了!今天早上还主动要了碗粥喝呢!”
孙前进冲进白墨的诊室,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说话都带着颤音。
“周院长他们都说,要不是你当机立断,这病人恐怕就耽误了!你这诊断,简直绝了!”
他现在看白墨的眼神,已经完全是崇拜了。
以前那点嫉妒和别扭,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他甚至开始偷偷拿出个小本本,记录白墨诊断和治疗某些疑难杂症的思路和方法,美其名曰“学习笔记”。
白墨只是微笑着嘱咐他继续按时用药,密切观察病情变化,切不可中途停药。
内心里,她也松了口气。
这个年代抗生素种类有限,耐药性问题还不突出,只要诊断方向对了,早期足量使用,效果往往很好。这也算是时代给予她的一点“便利”吧。
她的声望,在一次次成功救治后,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公社,甚至开始向周边地区辐射。
偶尔会有邻近公社的病人,慕名而来,点名要找“白大夫”看病。
就在姐妹俩各自的领域都取得初步进展,生活似乎步入一种忙碌而充实的轨道时,军方的“橄榄枝”,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伸了过来。
这天下午,卫生院门口又停下了一辆军用吉普车。
车上下来的人,是赵峰。
他这次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便服,脸上挂着热络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苹果和一些罐头。
“白大夫!忙着呢?”
赵峰大步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给病人量血压的白墨。
“赵干事?您怎么来了?”
白墨有些意外。
陆衡已经回去快半个月了,按理说,后续的事情应该都处理完了才对。
“嗨!这不是路过嘛,顺道过来看看!”
赵峰自来熟地把网兜放在桌上。
“上次走得匆忙,都没好好谢谢你。这点东西,就是我们部队的一点心意,你可千万别嫌弃!”
周院长闻讯也赶了过来,热情地招呼赵峰坐下喝水。
“对了,白大夫,上次听陆营长说,你是南方来的知青?哪个学校毕业的啊?医学功底这么扎实,可不像是一般的赤脚医生啊!”
几人寒暄了几句,赵峰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
白墨心里微微一动。
来了。
“我是高中毕业后下乡的,家里长辈略懂一些医术,从小耳濡目染罢了。后来在卫生院跟着老医生们学,自己也看些医书,算不上什么科班出身,让赵干事见笑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是温和的笑容: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
原主的背景确实是这样,但她的医术,自然不是“耳濡目染”和“看书”能解释的。
“白大夫谦虚了!现在像你这样肯钻研、有本事的年轻人可不多见!对了……”
赵峰听了,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没再追问,只是点点头。
“你那个妹妹……叫千临是吧?她今天不在?”
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没看到想找的人,便又问道。
白墨的心跳漏了一拍。
果然,霍凌风注意到了千临。
“哦,她妹妹最近迷上搞点小发明,帮公社小学做教具呢,这会儿应该在宿舍那边忙活。”
周院长在一旁笑着插话,语气里带着点自豪。
“哦?做教具?做什么教具啊?我听说上次县教育局的人还专门来看了?”
赵峰似乎来了兴趣。
“是啊!就是那个算盘和七巧板,我们千临同志设计的!现在全公社小学都用上了,效果可好了!孩子们学算术的兴趣比以前高多了!”
周院长与有荣焉地介绍着。
“是吗?那可真是了不起!年纪轻轻,不仅会做教具,还能引起县教育局的重视……白大夫,你这妹妹,也不简单呐!”
赵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但眼神里的探究意味也更浓了。
他这话,与其说是夸奖,不如说是在试探。
“我妹妹就是喜欢琢磨些小东西,瞎鼓捣罢了,运气好,刚好对孩子们的学习有点用处。”
白墨心里警铃微响,面上却依旧平静。
她巧妙地避开了“不简单”这个评价,将千临的行为归结为“兴趣”和“运气”。
赵峰深深地看了白墨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聊了些部队里的趣事和陆衡恢复的情况,坐了十几分钟,便起身告辞了。
“白大夫,以后有机会,欢迎你到我们部队医院参观交流啊!我们那儿虽然条件也有限,但设备和专家还是有一些的。”
临走前,赵峰握着白墨的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一定一定,有机会一定去学习。”
白墨客气地回应。
送走赵峰,白墨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她回到诊室,看着桌上那网兜水果罐头,陷入了沉思。
赵峰今天的来访,绝对不是“顺路看看”那么简单。
他刻意询问她的学历背景,又重点打听千临的情况,最后还抛出了“参观交流”的邀请……这一切都表明,军方,或者说,霍凌风,对她们姐妹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既是机遇,也可能是陷阱。
晚上,白墨把赵峰来访的情况,以及他的试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千临。
千临正对着灯光,仔细检查着那枚新打磨的凹透镜的边缘。听完白墨的话,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他的目标,可能是我。”
千临抬起头,看着白墨,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笃定。
白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霍凌风对自己的兴趣,更多的是基于“医术高明”,这在情理之中。
但他对千临的兴趣,却显得有些突兀和强烈。
一个对教育、对教具制作一无所知的高级军官,为什么会对一个沉默寡言、埋头搞“小发明”的乡下女知青产生如此大的兴趣?
除非……他看出了什么。
看出了千临身上那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属于更高文明的特质?
或者,他只是单纯地被千临那种独特的清冷气质所吸引?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白墨感到不安。
“那我们……要回应吗?那个参观交流的邀请……”
白墨有些犹豫。
千临放下手中的透镜,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白墨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我需要更好的材料和设备。”
千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只靠这些……太慢了。”
她指了指桌上那些简陋的工具和刚有点样子的透镜。
“我想做的,不仅仅是几个简单的演示模型。我想做的东西,需要金属,需要电力,需要更精密的加工……这些,公社给不了。”
白墨明白了她的意思。
千临的科研之心已经被点燃,但现实的枷锁让她步履维艰。
而军方,恰恰是这个时代最有可能接触到先进技术和资源的渠道。
“所以,你想去?”
白墨问。
“风险很大。我们的来历,系统……都不能暴露。”
千临转过身,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近乎渴望的光芒,但很快又被理智压了下去。
“我知道。”
白墨点点头,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但是,富贵险中求。想要在这个时代做点什么,不可能永远躲在公社里。军方的橄榄枝,或许是我们跳出这里,接触更广阔天地的唯一机会。”
姐妹俩对视着,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和警惕。
“那就……去看看吧。”
最终,千临做出了决定。
“小心行事。”
白墨嗯了一声,心里却像是压上了一块石头。
她们即将踏出的这一步,是走向光明,还是步入深渊,犹未可知。
但她们别无选择。为了她们的目标,为了那遥远的“退休养老”,她们必须迎向这未知的挑战。
窗外,月凉如水。小屋里的煤油灯,映照着姐妹俩年轻却写满故事的脸庞,也照亮了桌上那枚刚刚打磨出来、折射着微弱光芒的……希望的透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