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慢慢漂移过来，挡住一小片月光，将阳台上只养着小石子的鱼缸也投进了暗影里。
她安静地歪在躺椅上，思考着这无聊透顶的命运。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并不同步。她在那个世界度过了十几年，在这里不过是窗外月亮起落的一个晚上。
而此刻她才惊觉，若按这个比例推算，她在现世处理后事、等待生命终结的这些日子，那个世界或许早已流转了几百年。
或许她深爱的人，早就在时光里成了别人的爱人；她记挂的朋友、兄弟、亲人，也早已化作黄土下的枯骨。
可那又怎样呢？
她曾用二十八年，把自己活成了疏离、冷漠、只剩孤独的裴之；却在另一个世界的十几年里，重新长出了温度，活成了有血有肉、会笑会痛的裴之，这就够了。
她知道自己是病了，或许是抑郁症，又或许是别的什么，都没关系，身体再向她发出警报，但她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
她缓缓伸直发麻的双腿，扶着墙挪到洗手间，用冷水泼了把脸，接着换上干净的衣服和鞋子，动作慢得像在拆解一件旧物。最后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早已备好的纸笔，写下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封信，只有短短两句：
嗨！我要走啦～
不必为我难过，我要去找属于我的那棵树了～
把手机恢复出厂设置。
然后编辑一条定时邮件，发给杨白桦的，拜托她帮忙处理身后事。
把所有的有效证件和手机放进防水袋，封了两层，绝对不会进水。把防水袋塞进随身的小背包里，扣紧，这个小包陪了她很多很多年，皮层已经磨掉屑，五金扣也都褪色了。
关掉灯，把钥匙挂在门口的置物架。
夜已经深得发沉，她醒来后又在阳台的阴影里枯坐了四个多小时，此刻指针指向凌晨两点。
街上来往的车辆非常少，连最后收摊的烧烤摊也熄了灯，只剩下路灯在路面投下昏黄的光。
这样正好，不用惊扰任何人，也不会撞见想救她的人，她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
慢慢走到小区附近的护城河上的木拱桥上，晚风卷着河水的湿意扑在脸上。
紧紧抱住胸前扣得严实的小包，纵身跃入了漆黑的河水中。
她其实会游泳，做完甲状腺手术后，李树为了让她多锻炼身体，陪她一起办过游泳卡，花了很长时间教会她。
可此刻，刻在身体里的本能，在汹涌的求死意志面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河水裹着深夜的凉意，瞬间漫过她的口鼻，冰凉的触感顺着衣领钻进皮肤里。她没有挣扎，连指尖都没动一下，就那样静静随着水流往下沉。
气泡从嘴角慢慢溢出，带着最后一点氧气往上飘，视线渐渐模糊，窒息的痛感从喉咙蔓延到胸腔，可她心里却异常平静，再见了，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
裴之坠入黑暗的时候，李树正像奶酪桶里的耗子，不停的瞎蹦跶。
元元看不得他这个无头苍蝇的样子，按住他想要接着打电话的手，“你冷静，现在要做的是抓取有用的信息，而不是你这样乱莽乱撞。你把我姐出事的消息告诉了所有人，万一有对头趁火打劫，公司会出问题的。”
李树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那我现在该干什么？”
“赵义那边怎么说？北京有没有医院能接收？”
“刚回消息，说正在帮忙联系私人医院的医疗团队。”他站起身踢踢腿来回踱步，拳头也无意识地攥紧。
“我们先等他的信儿，我朋友已经帮忙联系好直升机团队，正在往这儿赶，两个小时左右就能到，到了以后随时可以提出临时飞行计划申请，15分钟内就能给出批准。”
“好好好，那咱等赵义的消息。”李树呼噜了一把头发，扯掉好几根，这轻微的疼痛让他更加清醒，也更加疲惫。
从得知消息到现在，十几个小时，李树就没冷静过。
神经像被拉到极致的弦，饭没吃几口，觉也没合眼，此刻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早已经到了临界点。
元元怕他先垮掉，连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强制让他坐在地上，“你先坐下歇会儿，手机给我。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喊你，别硬撑。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是累病了，难道还要我想办法照顾你吗？”
李树依言把手机递过去，随即蹲下身，将头埋在膝盖上试图休息。他其实毫无睡意，只是强迫自己沉下心来，缓解紧绷的神经。
刚静下来没几分钟，他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着陌生号码。元元见状，顺手替他接起。
电话是李长川的助理打来的，不知李长川从哪儿听说了裴之车祸、命悬一线的消息，一时受了巨大刺激，突发心梗，已经被紧急送去抢救了。
听到这话，元元浑身一僵，只觉得命运造化弄人。
他迟疑了两秒，还是轻轻推了推李树，把手机递到他手里，“李叔叔那边出事了，是张助理的电话，你接一下。”
李树根本没睡着，只是闭着眼养神，意识始终清醒。他对“出事”这俩字有了ptsd，所以接过手机的手都有些颤抖，“张助理，医生怎么说？”
“李总还在抢救室里，您……要回来吗？”张助理清楚李家的情况，也知道李树和李长川那形同虚设的父子关系，话里带着几分不确定，他其实没指望李树会赶回来，只是总要问一下。
李树沉默了一瞬，语气坚定的回复他，“我暂时回不去，李总的事就拜托你多盯着。如果后续需要我签字，我可以出一份授权书，委托给你或者直接委托给医院。李总以前的病历都有复印件在他常用的车上，需要的话直接拿给医生，谢谢你，拜托了。”
挂掉张助的电话，李树又趴在自己膝盖上。
“哎，你确定不回去吗？万一叔叔情况不好，你不会后悔吗？”
元元不是想让他走，只是怕万一李长川真的一个不测撒手人寰，再变成李树的遗憾。
男人嘛，他懂的。爱你的时候‘可以为了你放弃一切’，不爱你的时候，‘我当初都是为了你才放弃一切’。
这种丑陋的嘴脸，他不想出现在李树身上。
李树自嘲一笑，摇摇头，“他对我没这么重要，而如果李总还清醒，现在想的也一定是让我守着我媳妇儿，守着他看好的继承人。你说，咱今年是不是漏烧了哪柱香漏拜了哪座庙？”
元元点点头又摇头，“可能是老天爷看我姐太优秀，总想来给她使点绊子。”
一辆车三个人，一死一重伤一轻伤，而那辆渣土车上的司机，毫发无伤。
只是轻轻打了个盹，而他的姐姐，可能就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哥，你还没联系律师吧？我来联系吧。”
那个司机该为此付出代价的，他才不会管那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不会和解的。包括渣土车所属的建筑单位，也不会和解的，他会请最好的律师团，一告到底。
元元心里生出了无数种报复他们的方法，他迁怒于和这个事故有关联的每一个人，他甚至想干脆拿把刀结果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