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大璨生病您先前咋不跟咱说啊？这都快不行了才说，瞒着咱干啥呀？”
大姨掀开不锈钢保温壶的盖子，倒了三杯水推到她们仨面前，撇撇嘴，“说啥呀？有啥好说的，说不说，到头来不都得是个死？”
“姑，您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大表嫂皱着眉劝道。
“难听？这就难听了？”大姨嗓门陡然拔高，“当初没结婚时我就不乐意！大璨家啥情况？爹走得早，娘改嫁了，就剩个哥还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当初给他俩合八字，老先生就说娶她就是鳏夫明，我劝着别结，说他俩不合、不合！他倒好，猪油蒙了心的东西，非得娶！现在好了，大标八岁、二图五岁，俩孩子，没娘了！”
她一边骂，眼泪就顺着眼角往下淌，手往大腿上一拍，“你说说，好好的一家子，咋就遭了这罪？我那俩孙娃子，以后可咋活啊？没娘的孩子，得多苦啊！”
裴之一时拿不准大姨心里头是怨怼多些，还是疼痛多些。
“大姑，事儿都到这份上了，您往后可别再说这话了。”大表嫂开口劝她，“大标都八岁了，懂事的年纪，啥都听得懂。您这话说出口，不跟剜孩子的心似的？”
“你不懂啊……”大姨声音垮下来，带着哭腔，“柯啊（大表嫂名字），我快苦死了！大杰子那狗玩意儿，现在快恨死我了！我咋不想让他媳妇儿多活几年？好歹能照料照料俩孩子，哪怕多活个七八年，等大标再大些走，我也不至于这么苦啊！”
她抹了把脸，接着说，“大璨查出来病，就去济南开刀。结果肚子一打开，肠子里全是瘤子——人家医生咋打开的，又咋给缝上的！化疗都不愿给做，说没用了。我就跟大杰子说，咱回家吧，治也治不出啥名堂了。”
“前年他在工地出了事，一下赔出去四十多万；后来买的俩大车，跑运输也没挣着钱，里里外外拉了一屁股债，到现在外头还欠着四十多万呢！”大姨顿了顿，头转向裴之，“大璨这病一查出来，保险赔了二十万，我又，又从之她妈那挪了十万。就想着，这三十万能看好，咱就治；三十万都看不好，那就是命！”
“可那狗东西，不知道听哪个七孙窜道，说国外有啥医院治这个在行，非得卖房子卖地，要带大璨去国外治！柯啊，你说说，咱就是土里刨食的老农民，一辈子没出过省，哪有那大价钱去国外治病啊？”
“我拦着不让卖，大杰子就恨上我了，嫌我不救他媳妇儿！”大姨越说越激动，“医生能治病，可医生能救穷命吗？我有一星半点法子，能拦着他吗？可再疼媳妇儿，也得给俩孩子留条后路吧？车卖了，房再卖了，俩孩子往后住哪儿？你说说，这事儿，能怨我吗？”
裴之仨人没吭声，只是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能怨谁呢？大概，只能怨命吧。
“那，那璨现在咋样了？”二兰子也抹了把脸上的泪。
大姨从沙发上扯条烂毛巾，擦擦脸，“就这几天了，前儿就吃不进东西了。天天屙血，疼的狠了都吃药，一吃药都困。一天醒不了几个点。”
“我大杰哥呢，他咋没在？”裴之问大姨。
“狗东西拉一屁股账，债老板打电话要钱，出去了。”
“……大标，现在上二年级了不？在哪上呢？”
“镇中心校，大标还行，争气，都是考100考99的，老师也待见他，要不是有个这好小孩儿，我都恨不能跳井死了去。”提到孩子，大姨的声音总算落了下来。
“大姑，这就是命，没法的事，趁着璨还在，你多疼疼璨，她是个苦命人，活着时候少受点罪，大杰子心里也好受点，等大标跟二图长大了，记你的好！”
“我璨也是个孬命的，小时候没过好日子，这才享几年福，就抛下俩孩子走了。你不知道，她现在瘦的，”说到这大姨的泪又开始往下淌，“我也心疼她，你说说，她来到咱家也十几年了，天天妈长妈短的喊着，我能不疼吗？”
“要是能拿我的命换她的命，我也认。她走就得带走大杰子半条命，俩孩子还这么小，以后家不成家的，咋过啊！”
好不容易把大姨安抚住，裴之三人绕到西配房，隔着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大璨。
她平躺在床上，颧骨高高凸着，身上只剩层薄皮裹着骨头，头发早掉光了，光溜溜的头皮泛着青，身上搭着条洗得发白的小毛毯，屁股底下垫着隔尿垫，连最后一点生存的尊严，都要没了。
看着她这模样，裴之心里头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感伤。
回家路上，二兰子和她俩没同行，不同于去时的叽叽喳喳，大表嫂这会儿也格外沉默。
“嫂子，我记着，我妈跟我说，大杰哥跟璨嫂子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是不？”裴之打破了安静。
“昂，俩人都在一个小学念的，初中也在一块。璨长得好，家里又是个那情况，那不三不四的小瘪三就想欺负她，都是大杰子护着她，要不然就大杰子那个衰样能娶璨这靓个媳妇儿啊？
他俩没结婚时候，你大姨又哭又闹又上吊，就是相不中璨，说人家合八字的老先生说璨短命，你别说，这老先生……算的怪准哩！忘了问问她找的哪个先生了，我也给你大哥算算，这两年干啥都不顺。”
“……那大杰哥应该挺疼媳妇儿！”
“那是，”大表嫂点点头，“前几年璨跟着一块走亲戚，大杰是又给涮菜又给剥虾的，就差嚼碎了填她嘴里。听说，家里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都是大杰的活儿，不舍得让璨干一点。你说，哎，璨也是没享几年福，亏得慌！
你别看大姑今天骂的狠，她就是心疼难受。璨这个病遗传嘞，她爸就是直肠癌走的，大姑怕再传给俩孩子，那家就真没法过了。”
姑嫂俩一路唏嘘万千，到家时俩人心情还沉着，但日子总得过，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
裴之先去灶房烧火，表嫂则忙着备料，一会儿要炸酥肉炸小鱼。
天实在热，厨房那台老吊扇转得呼呼响，吹出来的风都带着股热浪。裴之坐在灶膛边，往里头添了把柴火，火光窜上来时，额角的汗又多了一层。
表嫂手里捏着拌好的肉糊，正往滚着油泡的锅里一块块下酥肉，眼角瞥见裴之的侧脸，忽然开口，“妹，你瞅你瘦的，有90斤吗？”
“天太热了，没胃口，吃不下多少饭，入秋就好了。”裴之往灶里拨了拨柴火，声音轻描淡写。
表嫂手里的动作没停，“要是哪儿不舒服，赶紧去医院看，别硬撑着。你看大璨，这病要是早两年查出来，说不定还能多活好几年。咱女人啊，得自己疼自己，哪儿不对劲就去看，别瞎忍着。”
“我知道了嫂子，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