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风沙,如同一头蛰伏亘古的苍黄巨兽,漫无边际地吞卷着这片饱经沧桑的黄土高原。
毒辣的烈日悬于高空,无情地炙烤着龟裂如蛛网的大地,空气中仿佛都拧得出灼人的焦灼气息。
自白波谷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之后,时光已悄然滑过两日。
赵云孤身匹马,如一叶扁舟,漂泊在这片荒芜而广袤的西凉土地上。
胯下的玉兰白龙驹,纵是世间罕有的神骏,此刻也难耐酷暑,鼻孔喷着灼热的粗气,汗水涔涔,浸湿了它那身雪缎般的鬃毛。
愈往西行,景致愈发单调荒凉,黄沙漫漫,人烟也变得愈加稀少难觅。
偶尔能遇上三两结伴、风尘仆仆的商旅,或是那些面带警惕、肤色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边地居民,赵云都会勒住坐骑,温言相询。
从他们断续零散的言语中,他一点点拼凑着关于此地真正主人的信息——西凉马腾。
扶风马氏,乃是昔日赫赫有名的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如今已是威震西凉的豪族领袖。
传闻此人勇冠三军,麾下那支令异族闻风丧胆的西凉铁骑更是悍勇无匹。他常年扼守边陲要隘,与羌、氐等部族鏖战不休,宛如一根定海神针,牢牢钉在大汉王朝的西北边境线上。
更从行人口中得知,就在不久之前,朝廷已有新的诏令下达,加封马腾为征西将军,总督凉州一切军务,已是手握重兵、权柄赫赫的一方诸侯,名副其实的西凉之主。
而他的将军府,以及整个凉州的州治所在,便是那座位于武威郡的雄城——姑臧。
看来,要找到马腾将军,完成师伯临终嘱托,自己必须继续向西,深入凉州腹地,直抵武威姑臧城。
赵云定了定神,在心中默默辨明了方向,随即轻夹马腹,准备再次踏上征程。
就在此时,视野的尽头,一座孤城的轮廓在蒸腾摇曳的热浪中微微扭曲,渐渐显露出清晰的模样。
参照随身携带的舆图,再结合沿途打听到的消息,那应该便是北地郡的泥阳城了。
连日的奔波,早已是人困马乏。
赵云心下思忖,正欲进城暂作歇息,补充些清水干粮,也让一路辛劳的玉兰白龙驹得以喘息片刻……
然而,还未等他靠近城池,一股浓烈的不祥气息便已随着热风扑面而来。
隐隐约约的喊杀声,如同鬼魅的低语,断断续续地飘入耳中。
再定睛望去,城池的方向,竟有几缕淡淡的烟尘正袅袅升腾!
待到距离再近一些,赵云瞳孔骤然收缩——只见城外尘土飞扬,无数纵马驰骋、弯弓搭箭的身影正围着城池呼啸往来!
他们那粗犷狂野的装束,那迎风招展、绘着狰狞狼头的旗帜……
分明是匈奴的兵马!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瞬间冲上赵云心头!
他此行特意选择绕行南下,经河东、上郡,一路辗转至此,就是为了避开可能遭遇的匈奴袭扰。
却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已算大汉腹地之处,竟也撞见这群贪婪凶残的豺狼围城劫掠!
何其猖狂!何其大胆!
再无半分犹豫,赵云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玉兰白龙驹仿佛瞬间感应到了主人的滔天怒意,昂首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长嘶,四蹄骤然腾空,霎时间化作一道撕裂漫天黄沙的白色闪电,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城下那混乱不堪的匈奴阵列!
与此同时,他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猛地扯开马鞍旁紧紧包裹的长布,刹那间,龙胆亮银枪寒芒暴涨,凛冽的枪尖,已遥遥指向敌锋!
正在城下耀武扬威、肆意攻城的匈奴人显然未曾料到,自己的侧后方竟会石破天惊般杀出这样一骑白马银枪的骑士,其势如虹,宛如天神骤然下凡。
这股围城的匈奴兵力并不算十分雄厚,约莫只有数百骑,阵型也颇为散漫,攻城的章法更是混乱不堪,与其说是攻坚,倒更像是在进行试探性的袭扰和劫掠。
赵云如同一道奔腾汹涌的白色怒涛,悍然无畏地撞入了敌阵之中。
他手中那杆龙胆亮银枪,此刻已化作了一条蜿蜒游走、收割生命的银色蛟龙!
“青蛇吐信!”
枪出如电,迅捷无伦!
一道凝练的银光犹如毒蛇吐信,精准无误地洞穿了一名正张弓欲射的匈奴骑兵的咽喉。
那骑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呼,便双目圆睁,满脸难以置信地从颠簸的马背上栽落。
赵云手臂微微一震,枪尖已然滑脱,竟不带一丝血迹。
他毫不停滞,白马如风驰电掣,长枪如怒涛排壑,在这群匈奴兵中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一层淡淡的白芒包裹着枪身,将龙胆亮银枪的枪刃映衬得愈发锋锐无匹。
匈奴人那些粗制滥造的兵器铠甲,在它的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只一触碰,便应声碎裂,根本无法抵御赵云雷霆万钧的攻势。
前方两名匈奴骑兵见状,怪叫着挥舞弯刀合围而来。
“赤链游河!”
枪身陡然一抖,划出一道诡异步伐的弧线,变幻莫测,竟于电光石火之间,从那两名合围而来的匈奴兵颈间一闪而过,带起两道凄厉而妖艳的血线!
赵云一人一枪,便如中流砥柱一般,硬生生在数百匈奴骑兵组成的阵列中杀开了一条淋漓的血路。
他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惨叫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他的枪法精妙绝伦,每一击都简洁高效,直取敌人要害,绝不浪费半分力气,却又蕴含着摧枯拉朽般的威势,杀得那些素来凶悍的匈奴兵卒心胆俱寒,纷纷避让!
城头之上,原本已疲惫不堪、苦苦支撑的守军,眼见这宛如神兵天降的一幕,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原本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
残存的弓箭手们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拼尽最后的气力,将一支支箭矢更加密集地射向阵脚已然大乱的匈奴人群中。
就这样,赵云策马绕着城墙飞驰,枪影翻飞,硬生生在匈奴阵中杀穿了一条血色通道。
终于,在他绕行了大半个城池之时,那名匈奴人的首领按捺不住了。
他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怪叫,大声咒骂着难懂的匈奴话,高举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大刀,面目狰狞地朝着赵云猛冲过来。
赵云眼神一凛,手腕疾转,一记“银环探牙”悍然使出!
一道凝练的白芒如同猛兽亮出的獠牙,破空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那匈奴首领的咽喉要害!
鲜血如喷泉般狂涌而出,那匈奴首领脸上兀自残留着凶狠与不甘,最终无力地栽倒马下,激起一片尘土。
主将阵亡,残余的匈奴骑兵彻底失去了斗志,如同受惊的鸟群,发出一阵混乱的呼喊,仓惶调转马头,跟着向北面狼狈逃窜,很快便消失在了弥漫的烟尘之中。
城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缓缓开启。
一队盔甲不整、略显疲惫的守军快步奔出,为首的是一位身披陈旧铠甲、面容坚毅的中年将领。
他的眉宇间虽残留着激战过后的疲惫,但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难以言表的感激。
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疾行至赵云马前,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
“多谢壮士!多谢壮士如天神般降临,解我泥阳燃眉之围!敢问壮士高姓大名?此番大恩大德,泥阳城上下,必将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将领的声音带着方才力竭呐喊后的沙哑,却充满了无比的真挚与激动。
赵云利落地翻身下马,收枪还礼,动作干净而沉稳。
“常山赵云,字子龙。在下只是路经此地,恰逢匈奴寇边,驱逐外辱,乃份内之事,将军无需如此多礼。”
那将领闻听“常山赵云”四字,目光骤然一凝,一丝难以置信的讶异自眼底飞速掠过,却又被他以久经沙场的沉稳瞬间敛去。
“原来是赵子龙壮士!威名赫赫,如雷贯耳!末将失敬,失敬!壮士鏖战辛苦,还请随我入城,稍作歇息,容末将略备薄酒,以表泥阳阖城军民的感激之情!”
赵云此行本就有意入城探访并稍作休整,自无推辞之理,当下微微颔首:“如此,便叨扰将军了。”
二人并辔入城,沿途交谈。赵云得知,眼前这位守将姓庞名柔,乃南安郡人氏,目前正效力于西凉马腾将军麾下。
庞柔一面引路,一面状似随意地问道:“赵壮士乃冀州常山人士,缘何会不远千里,跋涉至此荒僻凉州?”
赵云并未隐瞒,坦然答道:“云乃受故人所托,需带一口信与马公。敢问将军,马公如今身在何处?”
庞柔闻言,心弦不由得微微一跳,暗自忖度:此人来历未明,却径直打探主公行踪,莫非……是冲着主公来的?
疑虑顿生,但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爽朗一笑,略显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壮士远来是客,一路风尘,定然劳累。咱们还是先入府衙,用了饭食再说,用了饭食再说。”
尽管心中存疑,但赵云方才解围之恩实实在在,庞柔那份发自肺腑的感激亦是真切无比。
城守府衙之内,一场虽不丰盛、却弥漫着真挚谢意的酒宴已匆匆备妥。
泥阳城刚遭战火,物资紧缺可见一斑,但庞柔显然已竭尽所能,将府中能搜罗到的最好酒肉都摆了上来。
席间,庞柔言辞恳切,频频举杯,对赵云的救命之恩反复称谢,感激之情几乎满溢而出。
“今日若非子龙壮士如天神下凡,力挽狂澜于既倒,我这弹丸小城,只怕早已沦为匈奴铁蹄下的焦土!此等再造之恩,庞柔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赵云举止从容,应对得体,在回应庞柔热情的同时,亦不动声色地探询着凉州当前的整体态势,尤其着重于匈奴与西羌各部的最新动向。
只要不直接涉及马腾的具体位置,庞柔几乎是知无不言。
只是,当话题触及日益严峻的边境形势时,他眉宇间那份沉重的忧虑便再也无法掩饰。
就在此时,一名亲兵面色煞白,脚步踉跄地冲入厅内,气息急促,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将……将军!不好了!那……那两个抓回来的匈奴俘虏……审……审问清楚了!”
庞柔放下酒杯,原本只是忧虑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厉声道:“审出什么了?如此惊慌失措!快讲!”
那亲兵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那……那两个俘虏全招了!他们……他们这支人马,根本就不是什么主力,只是……只是奉命袭扰、吸引注意的疑兵!匈奴右贤王……他、他已暗中勾结了西羌诸部,集结了真正的主力大军,正……正星夜兼程,欲合兵一处,全力猛攻……猛攻……”
亲兵的声音越来越低微,仿佛那个地名重逾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
庞柔心头一紧,厉声追问:“猛攻何处?!快说清楚!”
亲兵浑身一颤,闭目咬牙,终于嘶喊出来:“猛攻……姑臧城!”
“什么?!”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庞柔头顶!
他“霍”地从席位上弹起,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失神之下,手中的陶制酒杯“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碎裂四溅。
“匈奴……联合西羌……攻打姑臧?!”
这石破天惊的消息,让整个厅堂霎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姑臧!那可是凉州州治,是马腾将军坐镇指挥的大本营!
是整个大汉西北防线的基石与心脏!
姑臧若失,凉州必亡,西北门户洞开,其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冷汗,涔涔地从庞柔额角渗出,瞬间浸湿了鬓发。
他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口中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猛然间,他脚步一顿,双目赤红,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死死盯住了从容端坐的赵云:“赵壮士!”
此刻,什么刺客嫌疑,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庞柔几步抢到赵云面前,再顾不得将军的仪态,深深一揖及地:“姑臧安危,系于一线!此城不仅关乎凉州存亡,更关乎大汉万里边疆!末将……末将斗胆,恳请赵壮士念及同为汉人之谊,看在凉州万千无辜百姓份上,能再施援手,火速驰援姑臧!”
“马腾将军,此刻正在姑臧城中?”赵云目光锐利,沉声确认道。
“正是!”庞柔长叹一声,重重地点头,语气中充满了无力和绝望。
赵云面沉如水,眸光深邃。
他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正是姑臧。
师伯的嘱托,边疆的危难,马腾的险境,公理与私义此刻交汇于心。
他默然起身,伸手拿起案几上最后一块尚有余温的肉饼,从容不迫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的仿佛不仅是果腹之物,更是一份沉重如山的承诺。
“庞将军放心。”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云这便动身,即刻赶赴姑臧。”
庞柔闻言,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狂喜与感激瞬间淹没了他,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太好了!太好了!壮士高义薄云天!我……我这就为壮士点齐一百精锐骑兵,随壮士一同北上增援,路上也好有个策应!”
赵云略一颔首,并未推辞。
多些熟悉地理的兵士,路上确能省去不少麻烦。
(第十五章完)
......
酒泉。
“大兄,有些奇怪。”
“奇在哪里?”
“这股羌军,人数稀少,根本不像是羌人主力。”
“你的意思是,这边只是佯攻,羌人另有目的?”
“报!!!”
“讲来!”
“主公来信,羌人联合匈奴,集结五万大军,围攻姑臧,请大公子速速回师!”
“什么!”
“好大的狗胆!”
“喂,爹爹怎么样了?”
“禀小姐,主公死守姑臧,想来暂时无事。”
“不必说了,传我军令,即刻回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