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日军第十一军司令部。
秋雨敲打着玻璃窗,在昏黄的灯光下蜿蜒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痕。阿南惟几背对着办公室门,双手撑在铺满地图的橡木桌沿上,肩膀微微颤抖。地图上,红色箭头从长沙方向刺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正对他的咽喉。
“付之东流……”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低沉而嘶哑。握着桌沿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办公室里弥漫着雪茄烟灰和潮湿纸张混合的气味。墙角那座仿唐式座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每一声“滴答”都像敲在阿南的太阳穴上。
“司令官阁下……”站在一旁的参谋竹内少佐欲言又止,手中的电报纸簌簌作响。
“念。”阿南没有转身。
竹内少佐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潜入重庆的内线急电。代号‘夜枭’……确认李三与江口涣关系未受离间计划影响。昨夜,二人仍在李宅共处三小时以上,据观察……”
“够了!”
阿南猛地转身,手臂横扫过桌面。茶杯、钢笔、镇纸哗啦啦摔在地上,褐色的茶渍在军事地图上迅速晕开,正好淹没了长沙的标记。
他胸口剧烈起伏,侍从武官时期养成的端庄仪态此刻荡然无存。那双曾被天皇称赞“清澈坚毅”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狂躁的绝望。
“三小时……三小时!”阿南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们在做什么?喝茶?下棋?还是……”他忽然停顿,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还是像夫妻一样温存?”
竹内低下头,不敢接话。
阿南踉跄两步,跌坐在高背椅里。他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重重揉捏鼻梁。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像千万只手指在敲打着这座囚笼。
“薛老虎……”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咀嚼一枚苦果,“薛老虎这个凶煞神……”
长沙会战的阴影像一张巨网,正缓缓收紧。他知道自己为何被派来——不是因为他善战,而是因为他“忠诚”。侍从武官出身的他,像一件精心打磨的瓷器,被天皇亲手摆在这个位置上。可瓷器终究是瓷器,如何抵挡得住真正的战火,论作战经验和对当地地形的熟悉程度,薛将军都要强他百倍!这场仗怎么打?
恐惧像冰冷的蛇,沿着脊椎缓缓上爬。他见过薛岳的战报,那些被“地狱战法”吞噬的帝国士兵的数字,每一个都让他夜不能寐。
“司令官,”门被轻轻推开,郭师长侧身进来,雨水从他的帽檐滴落,在深色地毯上晕开深色的圆点,“您找我?”
阿南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盯了郭师长几秒,仿佛在辨认一个陌生人。然后,那空洞渐渐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填满。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
郭师长小心地坐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常年累月的算计,此刻却努力挤出最恭顺的表情。
“阁下,李三和江口涣,”阿南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他们不但没有中计,反而……”他停顿,喉结滚动,“反而更紧密了。”
郭师长的眼皮跳了跳。
“长沙大战在即。”阿南站起身,踱到窗前,背影在雨幕映衬下显得单薄,“薛老虎需要所有能用的力量。李三一定会去,江口涣也会跟着。他们……”他转过身,眼睛死死盯住郭师长,“必须死在路上。”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和座钟的滴答。
“徐州到长沙,”阿南走回桌边,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狰狞的弧线,“这条路上,我要你安排最可靠的人。不是那些收钱办事的土匪,是帝国的军人,穿便衣,混在百姓里。”
他俯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脸逼近郭师长:“埋炸弹,设伏击,下毒……我不管用什么方法。”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我要他们来不及看到长沙的城墙。”
郭师长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
“司令官,”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条路上……国军的巡查很严,而且地形复杂,我们的人……”
“那就用更多人!”阿南突然暴喝,一拳砸在地图上,“用两倍、三倍的人!用最好的炸药!用最毒的毒药!”他的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困的野兽,“郭桑,你是我在这里最信任的中国人。这件事办成了,东京会知道你的名字。办不成……”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话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郭师长的喉咙。
郭师长猛地站起来,胸膛一挺,右手“啪”地拍在左胸——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动作。
“司令官!”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眼睛里却闪着某种狂热的光,“包在我身上!李三那小子,还有江口涣……不,那个帝国的叛徒!我一定让他们死在半路上,绝不让您再为此烦心!”
阿南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郭师长的笑容开始僵硬。
“好。”阿南终于直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封,推过去,“这是特别经费。记住,我要的是尸体,不是伤兵。如果这次再失败……”
“绝不可能失败!”郭师长一把抓过信封,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我亲自带人去办!司令官您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阿南点点头,疲惫地挥了挥手。
郭师长倒退着走到门口,再次鞠了一躬,才转身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门关上了。
阿南重新跌坐回椅子里。雨不知何时小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像倒计时的秒针。
他拉开抽屉最底层,取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他,穿着笔挺的侍从武官制服,站在皇宫广场上,阳光灿烂,笑容矜持。
“陛下……”他低声呢喃,手指抚过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我绝不会……让您失望。”
窗外,夜色如墨,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远处军营传来隐约的号声,嘶哑而苍凉,像某种不祥的预言。
地图上,茶渍浸透的“长沙”二字,模糊成一团污迹,仿佛早已被鲜血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