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又到了点卯的日子。
我一大早便从黑石镇赶回凉州城。
一进镇武司大门,便感觉气氛不同往日。
一科那边人来人往,呼喝声不断,显得异常忙碌,与二科这边的清闲形成鲜明对比。
我走到张猛身边,随口问道:“张大哥,一科这是唱的哪一出?”
张猛嗤笑一声,撇撇嘴道:“谁知道王贵那孙子抽什么风?最近就跟疯了似的,带着一科的人把鬼市翻了个底朝天,抓了一堆不相干的人回去,闹得鸡飞狗跳,说是严查什么‘违禁品’。”
他低声问,“会不会跟陈四爷的事儿有关?”
旁边的赵铁柱凑过来,不以为然地道:“眼看要过年了呗,总要捞点油水,好过个肥年。”
张猛和赵铁柱并不知道账簿的事儿,所以不知道这件事会闹这么大。
我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刘主簿这是真的急了。
陈四爷那份“不存在的账簿”,就像一根扎在他心头的毒刺。
这些年来,他通过陈四爷这个白手套,从叶家收了十几万两银子。
如今突然出现一个能让他身败名裂、甚至掉脑袋的东西,换成是谁,恐怕都会寝食难安。
我口中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许是上峰有命,一科的弟兄们也是奉命行事罢了。”
正说话间,却见监正严霆的随从宋超径直朝二科走了过来。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江税吏,”宋超对我拱了拱手,十分客气,“监正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我心头微动,面上却露出几分疑惑。
自从上次密谈之后,严霆便一直恪守着“不干预”的承诺,从未主动召见过我。
今日突然相召,所为何事?
带着一丝疑虑,我跟着宋超来到严霆的值房。
刚进门,还未站定,便听严霆猛的一声低喝:“江小白,你好大的胆子!”
我心中骤然一凛,思绪电转,瞬间设想了好几种可能。
然而,不等我开口,严霆脸上的肃穆,化为一阵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干得漂亮!”
他站起身,绕过长案走到我面前,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来了这凉州两年,对这个刘主簿是投鼠忌器,毫无办法!没想到你才来了一个多月,就把他逼到这般方寸大乱、狗急跳墙的境地!难怪老师对你如此推崇备至!”
我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监正大人过誉了,下官只是恪尽职守,依法办事。”
“行了,这里没外人,不必拘礼。”
严霆摆摆手,收敛了笑容,正色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我略一沉吟,直言不讳:“叶家……”
严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口道:“老师说你恩怨分明,睚眦必报,果然如此。不过,叶家作为地方豪强,勾结官吏,袭杀税吏,炸毁矿洞,罪证确凿,铲除他们,于国于民,于凉州稳定,都是大功一件。”
我心中微动:“原来监正大人……都知道了?”
“我只是缺一个动手的借口,还有一把足够锋利的刀。而现在,这两样,似乎都齐了。”
严霆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不过,你也得考虑清楚。叶家背后站着的,是无道阁。一旦动手,便再无转圜余地。他们都不会坐视他们扶持的傀儡倒台。届时,你面临的将不再是叶家这等世俗豪强,而是……一群不择手段的疯子。”
我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监正大人,正因他们背后是无道阁,此事才更不能罢休。”
“凉州之苦,根源不在几个豪强,而在无道阁这等毒瘤盘踞。叶家,不过是他们伸向凉州的一只爪子。今日若因惧怕而退缩,他日无道阁的触手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我顿了顿,正色道:“况且,属下与无道阁之间,早已谈不上转圜。与其等他们准备充分再来寻我,不如趁此机会,先斩其爪牙,乱其阵脚。”
严霆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缓缓坐直了身体。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颔首。
“此事若成,我会亲自向掌司大人呈递奏报,保举接任凉州镇武司主簿一职。届时,名正言顺,朝中那些惯于指手画脚之人,也再无话可说。”
我心下明了,严霆此举,既是酬功,也是为了拉拢于我。
不愧是秦权的学生。
虽身处边陲,但对京城朝堂格局的政治敏锐度,远非刘主簿那等蝇营狗苟之辈可比。
“多谢大人栽培!”
我当即拱手,“眼下确实需要司里支援。我需要调用两方权限最高的巡气阵盘。”
严霆闻言,略感意外,挑眉道:“凉州地处边陲,天道大阵覆盖本就薄弱,尤其是周边鬼泣城那等法外之地,阵盘效用更是大打折扣。你要它们何用?”
我自然不会透露鬼泣城上古阵法的事,只是道:
“下官自有计较,或可凭此寻到一些‘人’找不到的线索。”
严霆看了我片刻,不再追问,“好!既然你有用,我便批了!”
……
我刚走出严霆的值房不远,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便从侧后方响起。
“江税吏,留步。”
我回头,只见刘主簿正从廊柱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刘主簿,”我停下脚步,“您找我?”
“呵呵,谈不上找,正好碰上,闲聊两句。”
他走到我近前,目光严霆值房的方向,“江税吏深得监正大人赏识,真是后生可畏啊。不知监正大人今日召见,是有什么紧要公务交代?”
我笑了笑,语气轻松:“监正大人关心黑石镇的税收进展,循例问了几句。劳刘主簿挂心了。”
“黑石镇……”刘主簿点了点头,“听说断刀营接手后,矿上恢复得不错?这税收,想必也顺畅了不少吧?江税吏手段高明,这么快就能让那群悍匪乖乖纳税,真是让我等汗颜啊。”
他这话看似夸奖,实则暗藏机锋。
既点明我与“悍匪”断刀营关系匪浅,又质疑我税收的合法性。
“刘主簿谬赞了,”我滴水不漏地回应,“断刀营如今是登记在册的合法矿队,依法纳税是分内之事。至于手段,无非是按《镇武司税律》办事,谈不上什么高明。”
刘主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凑近一步。
“是极,是极!依法办事最好。不过我听说,江税吏在查矿洞事故时,似乎在找什么账簿?”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我心中冷笑,脸上却沉吟片刻,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道:“不瞒刘主簿,确实有些眉目了。”
“哦?有何眉目?”
我摇了摇头,露出遗憾的神色:“只是隐约查到,那账簿可能被陈四藏起来了,具体在哪儿,还未可知。可惜陈四死得不明不白,这条线……唉,怕是难了。”
“确实可惜。”
他叮嘱道,“江税吏若有发现,还需及时通报司里,切莫擅自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下官明白。”我恭顺地点头,“若无他事,下官先告退了。”
刘主簿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
我转身离开。
背后那道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直到我消失在回廊拐弯处。
我知道,我最后那句“有点眉目”,让他心中起疑心了。
他不会再等了。
我几乎能预见,恐慌将驱使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开始大规模地转移财产,甚至准备潜逃路线。
而他动得越快,露出的破绽就越多,摔得也就越惨。
而这,正是我为他铺好的,通往绝路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