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道公子一出场,便将茶楼内所有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窃窃私语声中,混杂着“果然是他”、“真是无道公子”的惊叹。
显然他在凉州的名头极为响亮。
他身上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那洒脱不羁的笑容,真诚明亮的眼神,让人不自觉便心生好感。
石燕子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低声道:“他怎么也来了……”
语气中带着一丝忌惮,以及几分敬佩。
叶元之看清来人,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像是见到了某种恐怖之物。
他声音都变了调:“是……是你?”
无道公子微微一笑,折扇虚点了一下叶元之,语气温和:“赌约既立,天地共鉴。叶公子,这头,你得磕。”
“你……你个疯子!”叶元之尖叫起来。
他浑身颤抖,试图用辱骂掩盖恐惧。
“疯子?”无道公子眉梢微挑,不恼反笑,“叶公子,你方才质疑江税吏收税的手段,认为强盗行径不妥。可你叶家垄断皮货,低价强购,与强盗区别何在?我此刻主持赌约公道,让你践行承诺,秩序井然,何疯之有?”
他摊开手,笑容愈发灿烂:“你看,你口中的强盗在收税,你眼中的疯子在主持公道。这世间的‘有道’与‘无道’,‘秩序’与‘疯狂’,界限又在哪里?或许,磕下这个头,你才能看得更清楚些。”
这番歪理邪说,听得众人瞠目结舌,偏偏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说服力。
叶元之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
他惨笑一声,撩起袖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开始磕头。
“咚!”
无道公子不再看他,转而优雅地向我一伸手:“如此妙景,岂能无酒?江税吏,我请。”
他自顾自在我对面坐下。
刚一落座,便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走来一名侍从,将一壶酒、两只白玉酒杯置于桌上。
斟满,随即又悄然退下。
我心中惊奇万分:这无道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句话,竟能让凉州最大走私商的独子当众磕头如捣蒜?
如此影响力,如此诡谲的行事风格……莫非,他是无道阁的人?
叶元之还在一下下地磕着,额头已然见红。
周围茶客的目光却早已不在他身上,而是充满了崇敬与敬畏地望向无道公子。
无道公子仿佛全然不觉,冲我拱手,“在下姓吴?姓武?还是姓乌?我也忘了,人们都叫我无道公子!”
他举杯,目光明亮地看向我,“久闻江阎王大名,今日一见,没想到如此年轻。”
我端起酒杯,迎上他的目光,“名字忘了不要紧,酒记得带就好。看来我这江阎王的名号,在凉州还不如公子一顿酒管用。”
无道公子闻言,眼中欣赏之意更浓,哈哈一笑,直接挑明:“江税吏一路从青州、幽州杀到蜀州,掀翻了多少英雄帐?如今驾临我这苦寒凉州,总不会是来看大漠风光的吧?莫非……下一个要拆的台子,是我无道阁?”
他如此坦诚,倒省了我许多试探的功夫。
我抿了一口酒,“好酒。不过公子猜错了一点,我时间不多,只有一年。”
“一年?”无道公子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还有的是时间。来,我敬你一杯,”
他举杯向前,语气真诚,“祝你……马到成功。”
这人行事说话,处处透着邪气,却又坦荡得有趣,实在很难让人真正厌恶。
我被他的“祝福”逗得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承你吉言。若我成功了,定在无道阁的废墟上,再请公子喝一杯。”
无道公子闻言抚掌大笑:“有趣,当真有趣!这废墟之约,无论成败,这酒,我喝定了!”
“五百个!”茶楼里已有好事者不由自主地跟着报数。
场中,叶元之额头已见血,动作迟缓。
无道公子品着酒,像是老师傅指点学徒般悠然开口:
“叶公子,腰背要直,如弓弦;脖颈发力,如箭出。心意要诚,姿态要稳,如此方能……嗯,磕得又快又好看。”
他的语气平和,仿佛在传授一门高深的技艺。
叶元之动作一顿,眼中闪过极致的怨恨,却又不敢不听。
只得咬着牙,试图调整那早已麻木的身体,按照指点继续这屈辱的刑罚。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喊道:“叶家主来了!”
只见一位身着锦袍中年男子满脸怒容快步上楼。
可在看清坐在我对面饮酒的无道公子时,怒气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腰身都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喏喏不敢多言。
无道公子看也没看他,轻描淡写地说:“两个人一起磕,快一些。”
令人震惊的是,那身为凉州皮货巨贾、在城中颇有势力的叶家主,没有丝毫犹豫,“扑通”跪在了儿子身边,对着我们这边,重重地磕下头去!
“六百!”
“七百!”
……
磕到近一千个时,叶元之已是摇摇欲坠,眼神涣散,全靠一股惯性在支撑。
终于,在一千三百多个响头时,他身体猛地一软,彻底晕死过去,瘫倒在地。
无道公子这才放下酒杯,轻叹一声,似是惋惜,又似是愉悦。
“你看,秩序催生的承诺,最终以混沌的晕厥收场,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完美的无道吗?”
他这才将目光转向气喘吁吁的叶家主,平静地问:“叶家主,你可心有不满?”
叶家主挤出一个笑容:“能被公子惩戒,是……是叶家的荣幸。”
无道公子笑了笑,语气温和,“叶崇,你错了。我不是在惩罚你们,而是在救你们。”
叶家主一脸茫然与疑惑。
无道公子好整以暇地解释道,“得罪了我,我最多让你们生不如死,但叶家香火或许还能延续。可得罪了江阎王……”
他刻意顿了顿,看了一眼地上的叶元之,才缓缓说完:“他是真的会送你们全家下去,排队见阎王的。我让你们磕几个头,是在替你们消灾啊。”
无道公子品了口酒,看了一眼昏死的叶元之和狼狈的叶崇,这才转向我,语气诚恳:
“江税吏,石三娘。头,他们也磕了,场面也算难堪。叶元之之前的种种得罪之处,二位心中的恶气,想必也出了七七八八。”
他放下酒杯,温和道:“可否给在下一个面子,看在今日这场‘戏’还算精彩的份上,就此原谅他们?”
我望向石燕子,她还似乎在梦里。
凉州城的霸主如此低声下气地磕头,竟是因为眼前这个谈笑风生的公子。
她深吸一口气,对无道公子道:“多谢公子……”
无道公子却轻轻摇动折扇,打断道:“石当家,你该谢江税吏。是他立的赌约,也是他……让我觉得此事有趣,值得插手。”
石燕子看向我,眼神复杂,仿佛第一天真正认识我。
我忽然笑了,顺着他给出的台阶,也对叶崇挥了挥手:“今日结交了个新朋友,心情好。滚吧。”
叶崇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指挥随从抬起叶元之。
就在他们即将消失时,无道公子悠然补充:
“叶家主,记得,还欠着一千六百五十七个。令郎醒了,记得补上。”
待叶家父子离开,无道公子这才重新看向我,目光灼灼:
“江兄,叶家是我无道阁的人,你看到了。但他们如此不堪,所以这身份毫无意义。”
“在我看来,你才更应该是我们的人。”
“毕竟,‘无道阁的公子’,可以是你,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只要你愿意,这凉州,这天下,何处不能是无道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