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同僚看向我的目光,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从三品直贬一品,这跟一脚踢出镇武司也差不了多少了。
刘主簿显然听出了我那句“多谢”里的嘲讽,当即震怒,喝道:“交出腰牌!立即生效!”
我面无表情,依言将腰牌从腰间解下,“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地拍在公案上。
一直对我怀恨在心的典吏王贵,立刻抢步上前,“大人,属下这就去‘尘微台’办理!”
他抓起我的腰牌,一溜小跑出了值房。
显然是去更改我在天道大阵中记录的权限等级。
然而,不片刻功夫,王贵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凑到刘平耳边低语:
“大人……怪事,尘微台那边……改、改不了权限。大概是在进行天道大阵维护,暂时无法处理人事变更……”
刘平的眉头死死拧紧,正要发作。
就在此时——
“监正大人到!”
一声清晰的唱喏自院外传来。
只见严霆严监正身着便服,在一名随从的陪伴下,缓步踱入值房。
他目光平静,不怒自威。
“下官参见监正大人!”
刘平连忙躬身,值房内所有税吏齐刷刷行礼,我也微微抱拳。
严霆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平淡无波:“什么事,大清早让刘主簿在此大呼小叫,失了体统?”
刘平额角见汗,挤出一丝笑容:“回监正,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在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手下,声音大了点,惊扰了大人,下官该死。”
严霆不置可否,目光一转,落在了书案上那枚狴犴腰牌上。
他拿起腰牌,在手中随意翻看了片刻。
又看了看桌上那一叠银票,神色不动,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抬眼,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我脸上,缓缓开口:“江……小白?”
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几时到的凉州?”
刘平抢着回答:“回监正,他是从蜀州监调来的,到任约莫十日了。”
严霆轻轻“哦”了一声,将腰牌在掌心掂了掂。
“看来,我这个监正当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连自己麾下,何时来了人,都一无所知。”
这句话语气平淡,却让刘平瞬间汗毛倒竖。
听着像是自嘲,实则是敲打。
刘平吓得脸色大变,腰弯得更低了:“大人息怒!是下官疏忽!下官以为,一个三品税吏的寻常调动,不敢劳烦大人过问……”
他急于撇清,连忙将矛头指向我:“实在是这家伙太不省心!昨日在黑石镇,无法无天,擅自动手,杀了一百多人!搅得地方不宁,严重破坏了治安!下官正要严惩!”
他开始给我扣上“破坏治安”的大帽子。
严霆却并未动怒,只是淡淡反问:“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刘平闻言,精神一振,立刻道:“下官本想将其革职,贬为一品税吏,以观后效!谁料他桀骜不驯,竟敢当众顶撞上官,毫无悔改之心!下官正要请示大人,将此獠从镇武司除名,以正视听!”
他图穷匕见,想要将我彻底清除。
严霆听完,没有立刻表态。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六千两银票上,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
“税,这不都收上来了吗?”
严霆神色平静,看不出息怒,“六千两……刘主簿,咱们凉州镇武司,多久没见到这么大一笔,从下面收上来的现银了?”
刘平顿时语塞:“呃……这……”
严霆不再看他,伸手将我那枚腰牌拿起来,随手递还到我面前。
“收着吧。”
然后,他侧头对身后的随从吩咐道:“这笔税款,入账。按老规矩,分润三成。”
三成!就是一千八百两!
值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所有税吏的眼睛都红了。
严霆缓缓扫过众人,开口道:“年关将至,各处的税收,都紧着点。”
他语气平淡,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
“司里的亏空,不能总指着某一两个人来填。诸位既然吃着朝廷的俸禄,就该尽心王事,各司其职。”
这几句诫勉,看似是说给所有人听,实则字字都敲打在刘平心上,让他额头上的冷汗更多了。
最后,严霆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手指虚点了一下。
“你,”他略一停顿,似乎在想称谓,最终还是用了最官方的称呼。
“江税吏,随我来值房。本官,有话要问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也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便向外走去。
那随从立刻上前,将桌上那厚厚一叠银票尽数收起,紧跟其后。
……
严霆的值房不算宽敞,与我当初在蜀州的规格相仿。
只是陈设更为古朴,甚至透着一丝与监正身份不符的寒酸。
一张宽大木案,几把椅子,一个书架,仅此而已。
他随意摆了摆手,那名随从便无声退下,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严霆脸上的威严神色稍稍敛去,他竟主动对着我拱了拱手,语气也与方才截然不同:
“江大人。”
我心中微凛,连忙侧身避开半礼,语气谦逊:“严监正言重了。在下如今是凉州监三品税吏,当不起大人之称。”
严霆这才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缓缓道:“两个月前,老师便已传书于我,说会派个人过来,协助我清剿凉州无道阁。”
“我一直在留意,本以为至少要等到年后才能见到,没想到……”
他顿了顿,“没想到是您亲至。江小白,江阎王……久仰大名了。”
他果然知道我的身份,甚至知道我的“诨号”。
不过,他称呼秦权为“老师”,这层关系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我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下属的姿态:“严监正说笑了。什么协助,不过是江某在蜀州行事鲁莽,犯了过错,被秦大人发配至此,戴罪立功罢了。日后在黑石山,还请监正大人多多关照。”
我将自己的到来定性为“发配”和“戴罪立功”,既是自谦,也是一种试探。
严霆却摇了摇头。
“关照谈不上。”
他走到主位坐下,也示意我落座。
“凉州情况复杂,无道阁根深蒂固,行事诡谲莫测。老师让你来,自有道理。你既然来了,便是凉州监的人,守凉州的规矩,办凉州的事。”
一番看似客气的寒暄后,双方终于转入了正题。
“黑沙帮盘踞东山十几年,三任税吏折在那里。你到任十天,不仅收了双倍税银,还顺带把地头蛇换成了听话的……这般霹雳手段,清理积弊,正是凉州所需。”
我们谈及了凉州乃至黑石镇目前的大致情况,无道阁可能的活动迹象,以及镇武司在此地面临的困境。
一番交谈下来,我发现这严霆,虽然看似古板,言语谨慎,但思路清晰,对凉州的弊端和困境看得透彻,并非一味苟且敷衍之辈,倒像是个真心想干些实事的人。
严霆问道:“江大人今后有何打算?若你愿意,我可发文将你调回凉州监,行副监正之责。”
他特意解释道:“你的品秩,是老师亲定,我无权更改。但在凉州监内,权限与待遇,我可做主,与副监正无异。”
我略一思忖,摇了摇头:“多谢监正好意。只是如今我在黑石镇刚落了根基,各方势力也需要时间消化敲打。此时离开,恐生变故。”
此事,我心中自有计较。
黑石镇不仅是前哨,更是未来的钱袋子和练兵场。
屠百城这把刀需要时间打磨,而无道阁的线索,往往就藏在这些三教九流的灰色交易中。
困在凉州城的规矩里,反倒束手束脚。
我看向他,语气坦诚:“黑石镇距凉州城不过十里,我在那里,进可暗中查探无道阁,退可为凉州城屏护一方,也算是一处前哨。正好可以……便宜行事。”
严霆见我心意已决,也不再强求,点头道:“既然江大人已有定计,那我便尊重你的意见。只是……如此一来,未免太委屈你了。”
我哈哈一笑,浑不在意:“都是为朝廷办事,何谈委屈?小事而已。”
严霆见状,也不再客套,亲自起身,缓步与我并肩行至院门。
就在跨出门槛的瞬间,他脚步微顿,抬高声音道:“黑石镇的事,做得不错。但下次,先通个气。”
说罢,他这才在院门口站定,拱手作别。
这一幕,恰好被几个在附近廊下行走的官吏看了个正着。
……
我刚刚走出严监正院落的范围,早就候在必经的廊下的典吏王贵,立刻拎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茶包,屁颠屁颠地凑了过来。
“江兄弟!谈完了?辛苦辛苦!”
他将茶塞到我手中,“这是下面人孝敬的一点新茶,不值什么钱,您拿去尝尝鲜,解解乏!”
我淡淡笑了笑:“王典吏太客气了。”
王贵见我收下茶包,笑容更盛。
他凑近了些,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低声道:“江兄弟,今天这事儿真是,连兄弟们都看不下去了!刘主簿也太不近人情了!”
我瞥了他一眼,并未接话。
这种见风使舵的小人,今日能在我面前说刘平的不是,明日就能在刘平面前卖我。
我没有接话,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继续往外走。
王贵见我不为所动,又试探着问:
“江兄弟,您……跟咱们严监正,以前就认识?莫非是……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