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还是一如往常模样。
路边宫灯映照出柔和的光,落在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线,规矩森然的宫娥们接连端着精致的瓷盘一个个向着举行宴席的殿中而去。
马车停驻后,姜离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袖中的物件,确认它还在后,便跟随着父兄进了殿。
这阵仗看起来,这次陛下遍请群臣,不论是姜离想见的不想见的皆于今夜会聚于此。
姜离心中有些怅惘。
陛下是真心要为奕王庆贺生辰吗?
奕王又真的想要与这么多的臣子一同度过这一日吗?
她莫名地有些心疼。
高堂之上是散发着金光的帝王宝座,旁边几个略矮些的金玉座是为宫中威望极高的妃子所备。
下了台阶,便就是从此排到门口的两列重臣所坐,这两列的每一个座位后都设有两到三个座位,这是为像姜离姜霄姜庭安这样的重臣家属所设。
姜舜很快便寻到了自己的位置,两列各空出一个位置,这是为如今炙手可热的两位皇子所准备,林国公除却爵位还兼有内阁首辅一职,自然是比姜舜高了半阶,姜舜自然而然坐在了右列第二,他的左手边便是早已退出朝堂的李老将军。
他们二人都是武将,自家的儿女们关系又处的极好,自然是有许多共同话题,一坐下,他们便热络地开始交谈。
姜离随着兄长坐在姜舜的身后,一坐下,她便开始观察四周的形势。
今日这场面极大,就是年关夜宴之时,排场也未有如此之大。
恒王,奕王,自是两列之首,往下便是各路将军,如今顾家已然归来,将军位置中自然也有顾家的一份。
想到这,姜离的眼眸不由得暗了暗,一想到待会就要看到顾家那个怪物,她的心就阵阵地打鼓。
薛常景此刻就随着李岑坐在李老将军的后方,姜离几人离得很近,所以她的心里还是有些安全感在的,最起码这席中最熟悉的几人都在自己身边。
似是看出了姜离的不安,薛常景靠近姜离低声说道:“你不用怕,我听说顾家那混账先前与他长姐吵了一架,称病在宫中某处院落中歇息,因而一会应当不会出席。”
姜离侧头狐疑地看了薛常景一眼,她先是否认:“我没怕,不过他为何要在此时与他姐姐争吵?”
薛常景摇摇头,他也捉摸不透顾承曜的心思,这小子自小便是个特立独行的,比他还奇怪,他真的看不透他。
“不清楚,不过,先前我与凌周查过,顾承锦封后一事,他似乎颇有微词。”
姜离思考片刻,轻声猜测着:“想来顾承锦正是花一般的年纪,陛下年近四十,若是换了我,我也不愿自己正值妙龄的姐姐嫁到这吃人的后宫中来。”
“低声些吧!”薛常景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这是宫中,切勿妄言。”
姜离收了声沉默起来,她一向只觉得顾承曜是一个阴狠无比,邪恶甚于鄯烬夜的人。
可若是真像她猜测的那样,他对自己的姐姐倒是还算可以。
不过,不论他对自己的家人如何,她是不会原谅他的。
“诸位爱卿都到了。”
闻声,在场的所有人皆敛声摒气地站了起来,躬身握拳行礼以示臣子对君上的恭敬。
“陛下躬安!”
殿中数人的行礼声如排山倒海般朝向殿中宝座上的人。
“免礼。”
闻声,诸人皆微微站直了身子,姜离抬头看去,只见陛下缓缓入座,他的身旁跟着姜淑妃,令人诧异的是姜淑妃很是自觉地坐在了后右位上。
在场之人皆是老谋深算的臣子,众人在此刻尽数默契地掩去了自己吃惊的表情。
随着陛下入座,众人也逐渐慢悠悠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之上,同时奕王与恒王同时出现,在陛下入座后,与大臣们一同见礼后便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宁凌周今日很不一样。
往日里他总是凌厉得很,衣着总是冰冷淡漠的颜色,今日却是穿了金线密织的盘龙纹织锦长袍,头戴玉珠冠,将一头黑发尽数束起,显得雍容贵气,身份贵重。
姜离垂下眼眸,今日的排场之大,让她心中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总觉得有大事发生。
心里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今日是皇儿奕王殿下的二十一岁生辰,正值大昭与小周和亲之际,特将诸位爱卿尽数邀来,尽享喜悦。”
众大臣皆俯首称是。
“不过近日,孤还有一事要宣布。”
众人皆倾耳以听。
陛下却并不直说,他环顾四周,问道:“顾将军何在?”
陛下身旁的近侍大声喊道:“宣顾巍将军入殿!”
众人的目光皆移向大殿门口,只见一身形魁梧挺拔之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自门口而来。
他的面容沧桑却不乏威武之气,身上散发的是如同姜舜一般的沙场肃杀气压。
在场之人安静如鸡,谁人不知大昭四大将军里就数这位顾将军脾气最差。
任谁都不敢轻易地惹恼他。
姜离抬眼看去,果然在顾将军的身后只跟着一位袅袅婷婷的女子。
顾承锦。
其实姜离与这顾承锦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友情。
顾承锦与徐蔚柔年岁相仿,一开始,她们两个关系极好,经常一同结伴外出游玩,是一对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后来,徐蔚柔认识了姜离这个小妹妹,二人常常带着姜离出去散心,又因着姜灵瀚的缘故,徐蔚柔自然是对姜离有所偏袒。
这逐渐让顾承锦与徐蔚柔有了嫌隙。
后来,徐蔚柔跟随徐将军前往北境,顾将军也带着一家儿女前往南境,三人从此再没见过面。
因此,她们二人与顾承锦便生疏了。
此时再见顾承锦,姜离只觉得她与幼时别无二致,不过是长大了些,那张脸还是记忆中的柔美温婉。
其实顾承锦与徐蔚柔长得是有些相仿的,可是徐蔚柔眉眼之间自是有一番英气坚韧,并不是完全温婉柔和。
但是顾承锦的面相极为符合京都中对世家女的规范。
她柔和温顺,软声软语,如果姜离是个男子,想必也定会喜欢这样顺从温婉的女子。
此时她正笑得端庄,向陛下行礼后便由自己的父亲带着入席。
“爱卿请稍等。”陛下挽留的声音传来,顾巍站在原地,只见陛下自那高位之上走下,他就那么微笑着牵起了顾承锦的手。
众人将此场景看在眼中,默默地低头不敢表现出一丝真实的眼神。
姜离却是毫不避讳。
她看向顾承锦,温软的女子此刻无半分羞赧怯场之意,她的脸上尽是世家女的自信与从容。
虽然人看着软些,可气势却不输堂上站立着的姜淑妃。
陛下就这般旁若无人地将顾承锦拉到了前左位置上坐下,姜离与薛常景对视一眼。
虽然还未正式举行封后大典,但陛下今日所为,已是向全大昭的臣子表明,顾承锦的身份之贵重。
顾巍更是气焰嚣张,他本就生得一张威严十足的脸,此时他家中即将出一位皇后,焉能不助长他的气焰。
日后的朝堂怕是要开始动荡不安了。
可是现下姜离无心思虑往日的事情,看今日的场面,陛下完全没将奕王殿下的生辰当回事。
在自己儿子生辰这日,让他自己和顾家成为众人注目的对象。
并非慈父之举。
可是皇室之中,本就先君臣,后父子。
陛下此番作为似乎也说得通。
姜离的眼神若有似无地瞟向宁凌周,眸中尽是心疼之色。
只见宁凌周坐姿端正,笑得体面,好像完全不介意陛下所为。
姜离心下了然,宁凌周早就告诫过她,不论宫中发生什么,她都只需要做好一个旁观者就可。
今日不就是那谶言的显现吗?
陛下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儿子。
“今日是奕王殿下是生辰,诸位随孤一同,祝贺奕王殿下生辰!”
众人无不遵守,面上笑得喜气洋洋地向奕王举杯,宁凌周面上微笑着回敬诸位。
“今日虽是儿臣生辰,可恰逢我大昭与小周和亲事毕,父君又逢喜事,儿臣小小生辰不足挂齿。”
“借儿臣生辰之喜,以贺父君再得佳人!”
奕王面上笑容很是稳妥,他举起杯向着陛下的方向,见此场景,众人一同站起来,向着陛下的方向贺去。
姜离不得已也一同站起,跟着大家一同庆贺。
“恭贺陛下再得佳人!”
酒过三巡,姜离已然有些厌烦,她将晴欢叫来,悄悄嘱咐了几句,便离席而去。
每次进宫,姜离都会不自觉地前往母亲生前所居锦萃宫去看一看,今日她心情很不好,便更想去那里呆一呆,平复一下心中阴郁之情。
宫道上的雪已被清扫,姜离走得并不艰难。
院中的桂花树已然凋敝,只留下干枯的树干,在雪夜寒天里,黝黑的树干蜿蜒指向天际。
显得高耸又孤寂。
姜离也不进屋,枯坐在树下的大青石上,怅惘地踩着脚下的积雪。
咯吱作响的声音传到耳中,仿佛可以将心中的郁郁之感压下。
王宫是会吃人的。
这不是姜离第一次这样感觉了。
她的母亲,废薛皇后,宁凌周的母亲,无不是凋落在这座冰冷的宫中。
饶是宠爱日甚的姜淑妃,今夜不也是强装镇定地看着顾承锦分走帝王的宠爱?
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散。
陛下今日为了拉拢顾家,将顾家嫡女立为皇后,往日,也会为了巩固他的皇权,将她随意地指给谁呢?
又或者,大昭朝野群臣,皆是他手执之棋子,可任性来去。
棋子的命运,从未由得自己。
这或许就是皇室宗亲不得已的命运走向。
桂花树下的湖景上,倒映着姜离出神的面庞。
少女一身蓝白色衣裙,在冰天寒地的枯树下,显得尤为清冷落寞。
忽听得几声鸟叫,被惊扰后的姜离竖起耳朵,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正在缓缓逼近。
她眯起眼眸,面露不悦,是谁来惊扰她的宁静?
锦萃宫宫门本就大开,此时一抹修长的身影映着月光出现在姜离眼前。
还未看清是谁,姜离已经感受到了那人身上的危险气息。
一身玄色锦袍,衬得来人脸色苍白,他腰间悬着南疆血玉,带来阵阵冷冽寒意。
只一眼,姜离只看了他一眼。
全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就连指尖都在轻颤,她呆坐青石上,目光中再见不到丝毫怅惘之意。
尽数被极度的恐惧和厌恶所替代。
“阿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顾承曜嘴角挂着冷冰冰的浅笑,方才他一眼便看见了这抹秀丽的身影。
无需片刻反应,他便知晓,此人是他梦中出现多次的女子。
姜离端坐了多久,他就在背后注视了多久。
她长高了,愈发迷人了,顾承曜惊艳于此时遇见的姜离,他的直觉告诉他姜离变了很多。
但唯一不变的,是他死志般的执念。
记忆中粉白的女孩儿与眼前鲜妍女子融合,逐渐散发出可将他完全吸附的迷人魅力。
终于,他忍不住了。
十年未见,看来,她过得很好。
他的眼珠都在激动地震颤,这是他在南疆再未感受到的快感。
为了追寻这抹上瘾的感觉,他曾在上阵拼杀时数次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地,期盼着濒死之时的感觉能够让他重新感知到这个女子带给他的感觉。
可是无一奏效。
南疆血玉有凝神静气的功效,他已将南疆质地最为上乘的血玉佩戴在身上,但是都无法与此刻他亲眼得见活生生的姜离而带来的快感相比。
这种感觉席卷全身,最终直冲他的天灵盖,让他浑身血液激荡起来,浑身似充满了力气般有轻微的颤抖。
眼中尽是对失而复得之物的激动。
寒风掠过,惊起树上残留的枯叶,无法抗拒的落叶随着风渐渐落到湖中,开启身不由己不知何处的飘零。
许是冷风强劲,姜离浑身一抖打了个冷战,其实她已经打过好几个了。
现在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颤抖还是冷得发颤。
其实姜离却并非面上看起来这般淡定,指甲已被紧攥的双手深深嵌入掌心,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痛感。
虽然早就预料到定会与他狭路相逢,为了躲避顾承曜,她甚至在如此寒冷的雪夜离席外出。
隐约间,她便是为了逃开与顾承曜的会面。
可是,却还不能让她如愿。
在他们赴宴的当夜,在娘亲所居的锦萃宫。
顾承曜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姜离本能地从心底涌起一阵恶寒,她再不犹豫,径直从青石上坐起来,想要离开。
离开这片有顾承曜的地方。
横斜的桂花树枝杈在池面投下细碎黑影,顾承曜的玄色衣摆扫过青石边未干的水渍。
他忽然轻笑:“还记得吗?那年上巳节,你说要教我凫水。”
姜离的后腰撞上青石栏杆,簪首的珍珠坠子剧烈摇晃。被迫与他四目相对,姜离看到的尽是一头饿狼猩红的双眸。
十年光阴将记忆里的恶魔淬炼得更加难以捉摸,此刻他的眼尾正在兴奋地泛红,仿佛沾了血的恶鬼纹饰。
“现在学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