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指尖触及布料的刹那——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在喧嚣的拳场背景音中显得异常突兀。
莫洛斯的手猛地格开了卡伦尔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将那只意图窥探的手稳稳挡在半空。
卡伦尔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如同被冒犯的毒蛇竖起了瞳孔。
莫洛斯缓缓抬起头。
兜帽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他上半张脸,但卡伦尔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锐利的目光,穿透了那片黑暗,直直打在他脸上。
“虽然你刚才说的许多话,我大部分不敢苟同,”
莫洛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下方拳台的嘶吼与观众的狂啸,“但唯有一句,我十分认可。”
他微微停顿,确保每一个音节都烙印在卡伦尔紧绷的神经上。
“‘你我皆是罪人。’”
卡伦尔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所以,”莫洛斯的声音陡然转冷,仔细听来似乎还能发现些许笑意,“你有什么资格,揭开我的过去。”
这份笑意并非赞许,而是赤裸裸的嘲弄。
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了。
下方拳台传来一声骨头碎裂的闷响和随之爆发的更狂热的吼叫,衬得这高处的沉默更加死寂而危险。
跟在卡伦尔身后的几名看守,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眼神惊疑不定地在两人之间逡巡。
卡伦尔脸上那凝固的笑容如同劣质的面具般片片剥落,最终只剩下毫无表情的冰冷。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被格开的手,盯着莫洛斯兜帽下的阴影,足足看了五秒钟,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哼。
“呵。”
他转过身,不再看莫洛斯,目光重新投向下方血腥的角斗场,就像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莫洛斯的耳中,带着一种卸下伪装的直白。
“很好。那么,我们就用罪人的方式说话。”
卡伦尔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却少了那份刻意营造的“从容”,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掌控欲。
“督政官先生——或者说,前督政官先生。我请你来,并非为了欣赏我的‘王国’,更不是为了揭你的伤疤。”
他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莫洛斯。
“我的要求很简单。在梅洛彼得堡剩下的三十年,或者更短…安安静静当个‘哑巴’。不干涉,不串联,不煽动。像个真正的、认命的囚徒一样,待在你该待的地方。”
“作为交换,”卡伦尔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诱惑的坦诚。
“在这水下王国里,你依然可以拥有水上的一切。舒适的居所,精美的食物,洁净的饮水,甚至…无限度的自由。所有需要‘特许券’才能触及的享受,对你免费开放。在这里,你的身份依旧‘尊贵’。”
莫洛斯兜帽下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诱人的条件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
卡伦尔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沉默,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我疯了?不。这水下堡垒,看似铁板一块,实则暗流涌动。总有些…天真的蠢货。”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狂热的人群,又似乎穿透了层层钢铁壁垒,看到了更深处。
“有些罪人,是带着忏悔的心来到这里的。他们对水神的信仰,顽固得像海沟里的石头,难以撼动。”
“他们私下串联,偷偷祈祷,妄想着救赎,幻想着枫丹廷的‘正义’终有一日能照进这海底深渊。”
卡伦尔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些蠢货,像丘丘人一样烦人,对我全面掌控梅洛彼得堡,是个不大不小的…干扰。”
他再次看向莫洛斯,眼神充满算计。
“而你,莫洛斯先生。你曾是枫丹廷权力的象征之一,是水神芙宁娜信任的臂膀,是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并肩的搭档。”
“你的‘陨落’,对那些人来说,本身就是一记沉重的打击。但你的‘存在’,你的身份,依然拥有某种…奇特的号召力。哪怕你已身陷囹圄。”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需要你‘存在’。安静地存在于他们能看到的地方,让他们清晰地认识到,连你这样的存在,最终也只能接受梅洛彼得堡的‘规则’,只能在我的‘恩赐’下苟活。”
“这,就是最好的缰绳,足以勒死他们心中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们彻底认命,融入我构建的秩序。”
卡伦尔摊开手,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作呕的笑容。
“财富,权利,自由…在这座由我意志构筑的钢铁王国里,我即是唯一的王。给予你这些,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你所需要的回报,仅仅是沉默。”
“如何?这笔交易,划算得如同白昼下的枫丹廷大道,清晰可见。”
他笃定地看着莫洛斯兜帽下的阴影,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方在权衡利弊后,最终不得不低头的模样。
在梅洛彼得堡,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条件,尤其是对于一个刑期漫长、前途尽毁的囚徒而言。
他丝毫不担心莫洛斯会拒绝,因为拒绝意味着什么,卡伦尔相信对方很清楚——那将是比舔舐水渍、比化为废料更悲惨万倍的深渊。
时间在拳台的嘶吼和下方人群的狂啸中流逝了几秒。
莫洛斯终于有了动作。他微微侧过头,似乎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血腥的“角斗场”,又似乎只是在思考。
兜帽边缘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挡住了他一切可能表露在外的目的
他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欣然接受。
那被阴影笼罩的唇线,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弱、难以解读的弧度。
“卡伦尔先生,”莫洛斯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的‘王国’,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卡伦尔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带着胜利者的矜持。
然而,莫洛斯接下来的话,却让那笑容再次微微僵住。
“至于你的提议…很有趣。”莫洛斯缓缓说道,“不过,对于一个刚刚抵达的囚徒来说,适应这里的环境,或许比思考遥远的交易更为迫切。”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三十年…很长。长到足以发生很多事。”
卡伦尔眼中的光芒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掌控欲。
他听出了对方的模棱两可,但这并未让他恼怒,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兴趣和征服欲。
他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猎物。
“哈!”卡伦尔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当然,当然!是我心急了。对于尊贵的客人,我们自然要给予足够的‘适应期’。时间?呵,在梅洛彼得堡,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你…想清楚。”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莫洛斯一眼,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珍贵藏品。
“那么,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就让我为你接风洗尘吧。”
卡伦尔恢复了那副“主人”的姿态,对着通道阴影处随意地打了个响指。
一个身影立刻无声地小跑过来。正是之前那个谄媚的胖子心腹。
“先生?”
“带我们尊贵的莫洛斯先生,”卡伦尔指了指莫洛斯,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感,“去‘宿舍’休息。告诉厨房,拿出最好的手艺,把窖藏的好酒也开了。让莫洛斯先生好好品尝一下,我们梅洛彼得堡的‘待客之道’。”
胖子的笑容骤然停滞在脸上。
那是一种,被巨大的震撼从头顶泼下,几乎无可避免的,僵硬与错愕的笑容。
虽然只是不到一秒的异常,但莫洛斯的双眼依然捕获到胖子骤然复杂的双瞳。
他微微侧眸看向卡伦尔,对方似乎还沉浸在即将“胜利”的喜悦中,并未注意到胖子刹那间的变化。
而很快胖子的脸上再次堆满了夸张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谄媚笑容,对着莫洛斯连连点头哈腰。
“是!是!先生!莫…莫洛斯大人,这边请!这边请!保证让您满意!”
莫洛斯没有再看卡伦尔,只是微微颔首,跟着点头哈腰的胖子看守,转身离开了这喧嚣血腥的拳台区域,走向梅洛彼得堡上层的“监舍区”。
卡伦尔站在原地,看着莫洛斯被深色外套和兜帽包裹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三十年?不,亲爱的…前督政官…”他低声自语,“只要你点头,只要你融入我的秩序…你将永远留在这里,成为我王冠上最耀眼的那颗‘蓝宝石’。沉默的代价?呵,那将是你的新生。”
他转身,目光重新投向拳台上新的厮杀,眼神中只剩下纯粹的、掌控一切的冷酷。
————
胖子一路引着莫洛斯,穿过几条明显更加“整洁”的通道,空气中那股混杂着汗臭、铁锈和血腥的底层味道被一种略显沉闷、但被蕴含高级熏香的空气取代。
通道的墙壁不再是裸露的钢铁和管道,还是覆盖了一层灰白色的涂料,甚至偶尔能看到一两幅风景画。
如果莫洛斯此刻确信自己身处“水下”,恐怕他会误以为自己进到了某处酒店,还是高档的那种。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厚重的门前。
门与其他牢房的门不同,表面甚至做了一些简单的雕花处理,还刷了一层深蓝色的漆。
胖子看守掏出钥匙。
它并非普通的制式钥匙,而是一把黄铜打造的、造型繁复的钥匙。
插入锁孔,用力转动。
“咔哒…嘎吱…”
沉重的门向内打开。
门内的景象,与外面钢铁地狱般的梅洛彼得堡形成了荒诞而刺眼的对比。
房间不算特别大,但足以称得上“宽敞”。
墙壁被刷成了柔和的米白色,地上铺着深蓝色且干净的地毯。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烤肉的焦香、新鲜面包的麦香、浓郁的蘑菇汤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上等葡萄酒酒的醇厚气息。
这些香气霸道地驱散了监狱里固有的沉闷气味。
“莫洛斯大人,您请!您请!”胖子搓着手,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这是先生特意吩咐的,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酒菜!您有什么需要,随时拉那个铃!”
他指了指门边墙上一个不起眼的铜质拉铃。
“先生说了,让您好好休息,慢慢享用。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找他谈。”
胖子意有所指地补充道,然后识趣地退了出去,“您慢用!慢用!”
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莫洛斯站在门口,兜帽下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与地狱格格不入的“监舍”。
他没有立刻走向餐桌,也没有去触碰那些看起来美味的食物。
他走到那张单人床前,坐了下来。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
他沉默地坐了片刻,然后缓缓抬起手,终于,第一次主动地,轻轻拉下了那顶一直遮蔽他面容的深色兜帽。
柔和的灯光洒在他明艳的脸上,那双特殊的眼眸深处,没有任何对眼前奢侈的喜悦,也没有被囚禁的绝望。
他抬起头,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水面之上,凝视着那场在倾盆大雨中凝视自己离去的身影,凝视着歌剧院中那个惨白如纸的神明。
「那是他第二次听见镜中人的声音」
「祂说——我们将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