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茶盏落地。
沈夫人还未反应过来,李识衍已经转身往回跑。
推门而入,烛火摇曳中,只见桑余蜷缩在床角。
她双手紧紧环抱着膝盖,单薄的白色中衣被冷汗浸透,贴在瘦削的脊背上。
听到门响,她猛地抬头,散乱的长发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眼中都是错愕惶恐。
“李……李识衍?”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颤抖。
李识衍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桑余面前,单膝跪在脚踏上,生怕吓到她:“是我,你又做噩梦了?”
一滴泪砸在桑余手背上。
她突然抓住李识衍的衣袖,力道大的指节发白:“我梦见……梦见我又回到了他身边……”她的瞳孔剧烈收缩,“睁开眼,我还以为这就是皇宫,这里不是对不对?”
李识衍的心口痛的快死了。
回江南的这一路,她都是这样,一路都没有睡好。
那个地方,那些经历已经足够摧毁一个人了。
不仅会摧毁一个人的身体,还会摧毁一个人的神思。
李识衍深深呼吸才勉强稳住,握住桑余冰凉的手指,说:“看着我,阿星。这里是沈府,你是沈星,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桑余了,你再也不用回去了,你看,外面是你一直想着的江南。”
桑余的呼吸渐渐平稳,目光顺着他的指引望向窗棂。
雨丝在窗纸上投下斑驳影子,与记忆中鎏金华贵的深宫截然不同。
“我……我分不清……”她松开李识衍的袖子,转而用指甲用力的抠着手背,“有时候醒来,总觉得还在宫里……总觉得,那些被我杀了的人,都在看着我。”
沈夫人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
李识衍回头,对沈夫人道:“阿星在宫中待过的事情,绝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沈夫人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痛的捂着胸口:“我的阿星,到底经历了什么……”
“沈夫人,明日我会尽数告诉你,但今日,我想先陪着她。”
沈夫人看明白了,李识衍能将她带回来,定是很不容易。
她如此沉重的警惕心,竟然连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也会让她害怕。
沈夫人黯然的叹了一口气,心疼的望向桑余桑余,默默退到门外,轻轻掩上门扉。
李识衍轻轻握住桑余的手腕,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
他的指腹温柔地抚过她手背上被掐出的红痕,像哄孩子一般:“阿星,看着我。”
桑余抬起泪眼,在摇曳的烛光中看清了他眼中的心疼。
那目光太过熟悉,仿佛穿越了十二年的光阴,与记忆深处某个瞬间重叠。
可模糊的记忆,终究抵不过二十年清晰的一切。
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她突然哽咽,“你找了我这么多年,我们从前……是不是……”
李识衍的的手猛地凝滞。
他取来温热的帕子,仔细擦去她额角的冷汗。
他将语速放缓,生怕桑余会听不清楚:“从我有记忆时,你就在我的面前,从牙牙学语到后来有了自己的小性子。那时李府、沈府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是我未来的妻子,这句话像告诉我,人应该吃饭,应该睡觉一样,成了我那时最重要的事。”
桑余怔住了。
破碎的记忆如涟漪荡开,她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泛起细密的疼。
所以,她原来该是他的妻子么?
祁翎说,李识衍曾经有一个喜欢的姑娘,他对她很好很好。
那时自己真心的觉得这个姑娘幸福。
而今日,她才知道,那个姑娘,就是自己。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这么多年一直在找自己,可是……
桑余在心里冷笑了笑。
可是苍天捉弄,她已经不算是沈星了,她一生的伤,身心俱疲,还怎么做沈星?
“对不起……”桑余流不出眼泪,她将那些苦楚压抑在身体里。
“你对我这么好,可我……”指甲又无意识地掐进掌心,“我让你失望了。你大概不知道我在宫里经历过什么,你也不知道我的身体……”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咙。
李识衍只是看着她,等她把一切都说出来,徜若心扉。
“你会失望的。”桑余惨笑,极度艰难的说:“我也已经……不敢再把自己交给任何人了。”
她望向窗外的雨幕,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也不会再将余生交给任何一个人,再将自己置于悬崖之上,否则再有人推我一把,我真的会粉身碎骨的。”
等她说完,李识衍轻声问:“说完了么?”
桑余怔愣的点了点头。
李识衍笑了笑,眼中却都是对桑余的心疼。
“我……我口笨拙舌,这么多年都没跟女孩子说过什么话,不会太多的甜言蜜语,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听我也说一说。”
“我不会让你站在悬崖边,也不会叫你粉身碎骨。”
“你发生的事情,我能猜到的能想到的,可我不在乎,一副躯壳罢了,我从不觉得有什么重要。”
“我手上也不干净,我是重利的商人,是筹谋的政臣,我虽未亲手杀过人可我手上还是沾有血。”
“你小小的时候,我就抱着你,哄着你,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
“你在我身边十一年,只是又偷偷溜走了十一年,算是扯平了。我们就当,重新相识,以后岁岁年年,还有很多个十一年,好不好?”
还有很多个十一年……
桑余的心早就死了,死在了漫长冰冷的皇宫。
可是李识衍却……不仅将她救出来了,好像也将那颗死了的心一起救出来了。
雨声渐歇,一缕月光穿透云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
李识衍望着那道交融的影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上元节。小阿星提着兔子灯,信誓旦旦地说要嫁给他当新娘子。
只可惜后来灯笼早已残破。
但好在,执灯的人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