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杰是被鼻尖萦绕的火药味熏醒的。
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睫毛上还沾着睡意,突然意识到这气味不是梦——是楼下哪家起早放了开门炮,细细的硝烟混着雪后清冽的空气钻进窗缝,像根软针轻轻挑开他的眼皮。
床头电子钟显示七点零五分,窗外的雪光把窗帘染成淡青色,他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雪影,忽然听见门把手传来极轻的响动。
是母亲。
他屏息躺着,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魏淑芳总爱系那条洗得发蓝的布围裙,边角还沾着去年包饺子时溅的面粉。
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停在床尾,然后是纸张摩挲的声音。
他余光瞥见一道红色从眼前掠过,轻轻搭在床头柜上——是那个沾着面粉印子的红包。
\"小杰这孩子...\"魏淑芳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醒什么,\"去年这时候还在为学费愁,今年就能开回辆小汽车...\"
\"你呀,\"沈宏毅的声音从客厅飘进来,带着晨起的沙哑,\"昨晚翻存折翻到十二点,当我没看见?\"
沈杰闭了闭眼睛。
前世的今天,他正缩在出租屋里啃泡面,手机屏亮了又灭,伍芷清的生日祝福是凌晨三点发来的,带着股敷衍的酒气。
而现在,母亲沾着面粉的指纹还新鲜地印在红包上,父亲的调侃混着厨房飘来的小米粥香,连空气里的火药味都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
他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
魏淑芳吓了一跳,手里的红包险些掉在地上,围裙兜里的木梳\"当啷\"一声磕在床沿:\"你、你醒了?
我就是来...来看看窗户关没关...\"
\"妈。\"沈杰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他却觉得眼眶发热。
前世父母走得早,他跪在医院走廊里签放弃治疗书时,连句完整的\"谢谢\"都没说过。
此刻他膝盖一弯,\"咚\"地磕在地板上。
\"哎哎哎!\"魏淑芳手忙脚乱要拉他,沾着面粉的手在他背上拍得全是白印子,\"大冷天的跪什么?
快起来!\"
沈宏毅端着糖瓜进来,瓷盘\"咔\"地撞在门框上。
他喉结动了动,糖瓜上的芝麻簌簌掉在盘里:\"这孩子...许是昨晚梦见什么了。\"
\"爸,妈。\"沈杰抬头,看见母亲围裙上的面粉印子,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我就是...想给你们磕个头。\"
魏淑芳的眼睛瞬间红了。
她转身去擦灶台,却把抹布揉成了团:\"赶紧起来!
一会儿粥该溢了!\"
沈宏毅蹲下来拉他,手掌粗糙得像砂纸:\"你妈昨晚非说要包红包,说咱小杰二十岁了,得有个像样的彩头。\"他指腹蹭了蹭床头柜上的红包,金漆边角有些发皱,\"你妈手笨,封了三次都歪,最后还是我帮着粘的。\"
\"就、就两百!\"魏淑芳突然拔高声音,\"别听你爸瞎说!\"
沈杰拆开红包,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八张百元大钞,最上面压着张便签纸,是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小杰生日快乐,钱不多,给我儿子买件新衣裳。\"他捏着纸角的手发颤,抬头正看见母亲假装专注搅粥,父亲偷偷抹了下眼角。
\"妈,这够买十件新衣裳了。\"他把红包揣进裤兜,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我去洗漱,等下帮你择菜。\"
卫生间镜子蒙着层白雾,他擦开一块,看见自己眼睛里还带着水光。
水龙头拧开时发出\"吱呀\"声,前世租房时那台破热水器也是这动静,可此刻水流过指缝的温度,比任何时候都烫。
回到客厅时,手机在茶几上震动。
他登qq的提示音刚响,对话框就\"叮叮咚咚\"炸成一片——苏晓晴发了个戴生日帽的兔子表情包,周文翰甩来段语音:\"杰哥!
我爸今早杀了只鸡,说给你留了鸡腿!\"李萌悦的消息最长,从去年冬天他帮她修电脑,说到上周陪她去图书馆占座,最后加了三个感叹号:\"生日快乐!
要一直这么靠谱下去啊!\"
他滑动鼠标,突然在\"特别关心\"里顿住。
姜雅琴的空间更新了条说说,时间显示凌晨零点零一分:\"想他。\"配图是杯冷掉的咖啡,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在照片里泛着微光。
沈杰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和姜雅琴认识半年,她总穿着素色衬衫,说话永远慢条斯理,连上次借他五十万时,转账备注都是\"合作预支款\"。
可这条说说直白得像团火,烧得他耳尖发烫。
他鬼使神差点了评论,刚打下\"怎么突然...\"又删掉,最后发了个蛋糕表情。
对话框几乎立刻弹出提示:\"雅琴郡主\"申请临时会话。
\"生日快乐。\"
消息后面跟着个转账链接。
沈杰点开的手在抖——.00,备注是\"二十岁,要更厉害\"。
他盯着屏幕,喉咙发紧。
上回借钱时姜雅琴说\"当投资\",可这数字比投资回报率高了十倍不止。
他刚打下\"太多了\",对方又发来条消息:\"我爸说,对真心帮过自己的人,要十倍还。\"
\"那也...\"
\"我要去给爷爷请安了。\"对话框突然跳出这句话,\"手机要交了,晚上再聊。\"
头像瞬间变灰。
沈杰望着空白的对话框,听见厨房传来魏淑芳喊他的声音:\"小杰!
帮妈把阳台那捆菠菜择了!\"他应了声,手指还搭在键盘上——姜雅琴的爷爷,他记得她提过是位退休老教授,最讲究晨昏定省。
可她大年初一凌晨发说说,特意等零点转账,这些细节像颗小种子,在他心里慢慢发了芽。
\"发什么呆呢?\"魏淑芳端着粥进来,见他还盯着手机,笑着戳了戳他额头,\"景明刚才来电话,说晚上要带建辉来家里看烟花。
你赶紧把菠菜择了,一会儿我包你爱吃的猪肉白菜馅。\"
沈杰应着,跟着母亲去阳台。
风卷着细雪从防盗网钻进来,他望着楼下已经开始挂灯笼的单元门,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砰\"的一声——是有人提前放了烟花,橙红色的光在云层里炸开,像朵转瞬即逝的花。
他摸着兜里的红包,想着姜雅琴变灰的头像,又听见客厅里父亲哼起了跑调的《新年好》。
雪还在下,可他知道,今晚的烟花,一定会比记忆里的更亮。
暮色漫过楼角时,沈杰裹着母亲硬塞的厚棉服下了楼。
小区里飘着煮饺子的香气,几个孩子举着仙女棒在雪地里跑,火星子溅在雪地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他站在单元门口搓手,忽见路灯下两道身影哈着白气跑来——陈景明手里举着串糖葫芦,糖壳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李建辉怀里捂着个塑料袋,热气正从指缝往外钻。
\"杰哥!\"陈景明的棉帽歪在脑袋上,鼻尖冻得通红,\"我妈非让我带两串糖葫芦,说'寿星吃了甜一年'!\"他把糖葫芦往沈杰手里塞,袖口沾着糖渣,\"建辉他爸刚烤的红薯,还热乎着呢!\"
李建辉把塑料袋递过来,指尖冻得发僵:\"我...我骑车绕了三条街才买到最大的。\"他说话时白雾从嘴里冒出来,睫毛上凝着细雪,\"就是路上遇着丁俊杰那伙人了...\"
沈杰接过红薯,热度透过塑料袋烫得掌心发疼。
他抬头时,陈景明的表情突然绷起来——那是种被人当众扯了衣领的难堪,嘴角往下撇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棉服拉链:\"他们堵在胡同口,说什么'沈杰现在开小汽车了,哪还看得上你们俩土包子'。
我骂了句'放屁',朱绮珊就笑,说'你急什么?
他上个月还追着伍校花送奶茶呢,转头就傍上富婆借钱,谁知道现在和你们称兄道弟是不是装的'...\"
\"景明!\"李建辉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神往沈杰那边飘。
沈杰捏着红薯的手紧了紧。
红薯的甜香混着糖葫芦的酸气涌进鼻腔,前世也有这样的冬夜——他蹲在伍芷清宿舍楼下等了三小时,捧的奶茶早凉了,却听见她和张雅雯说\"沈杰这种穷小子,也就是图个新鲜\"。
此刻陈景明的耳尖红得滴血,李建辉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突然笑了:\"走,去湿地公园。\"
\"啊?\"陈景明愣住。
\"丁俊杰他们总爱去那片冰湖吹牛。\"沈杰把糖葫芦塞进陈景明手里,\"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嚼舌头。\"
三个人的脚印在雪地上叠成一行。
沈杰的车停在公园门口,车灯扫过结冰的湖面时,远处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借着路灯,能看见五六个影子正往林子里窜——丁俊杰的黑羽绒服最显眼,周启铭摔了个屁股蹲,付宇城伸手拉他,两人滚进雪堆里,活像两只扑棱翅膀的企鹅。
\"跑什么?\"陈景明扯着嗓子喊,冻得发颤的声音撞在冰面上,\"不是挺能说的吗?\"
李建辉突然拽住沈杰的胳膊:\"杰哥,那边有人。\"
湖边长椅上坐着两个人。
伍芷清穿件米白色呢子大衣,围脖是今年最流行的香芋紫;张雅雯缩在她旁边,正往手心里哈气,看见沈杰三人时明显松了口气:\"可算来了!
我们在这儿等半小时了!\"
\"等我们?\"沈杰皱眉。
伍芷清站起来,靴跟碾得积雪咯吱响。
她耳坠上的碎钻闪了闪,语气却比寒风还凉:\"丁俊杰说要在这儿编排你,说你'傍富婆'、'装大款'。
我让雅雯把他们引过来,想当面问清楚——\"她忽然顿住,眼尾扫过沈杰手里的红薯,\"你怎么来了?\"
张雅雯忙打圆场:\"伍姐听说他们要造谣,非说'清者自清',可我怕闹大,就...就给景明发了位置。\"她掏出手机晃了晃,屏幕上是半小时前发给陈景明的消息:\"湿地公园冰湖,速来。\"
陈景明摸出手机,屏幕还亮着未读提示。
他挠了挠头,把糖葫芦往李建辉手里一塞:\"我去买热饮,建辉你跟着。\"说完拽着李建辉往小卖部跑,雪地靴踩出\"咯吱咯吱\"的响。
冰面突然裂开细响,惊得伍芷清缩了下肩膀。
她望着沈杰,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你...没生气?\"
\"生什么气?\"沈杰把红薯递给张雅雯,\"他们说我傍富婆,可我借的钱是要还的;说我装大款,可我爸的手术费是真金白银凑的。\"他呵出一口白雾,白雾里浮着今晚收到的所有温度——母亲的红包、姜雅琴的转账、朋友的红薯,\"嘴长在别人脸上,我管不了。\"
伍芷清的手指绞着围脖穗子。
前世此时,沈杰该红着耳朵解释\"我真的没别的意思\",该追在她身后问\"你是不是生气了\",可现在他站在雪地里,眼神像冰面下的湖水,平静得让人发慌。
她喉结动了动:\"那...那你...\"
\"杰哥!\"陈景明举着三杯热豆浆跑回来,李建辉抱着暖手宝,\"热乎的!
伍姐、雅雯姐快拿着!\"
张雅雯接过热豆浆,目光在沈杰和伍芷清之间转了两圈,突然笑出声:\"伍姐,你不是说有事要和沈杰商量吗?
趁现在没人——\"
\"雅雯!\"伍芷清的耳尖瞬间红透。
沈杰捏着豆浆杯,热度透过纸杯渗进掌心。
他望着伍芷清慌乱别开的脸,忽然想起前世她生日时,自己排了三小时队买的蛋糕,最后被她扔进了垃圾桶。
风卷着细雪掠过湖面,他听见自己说:\"行,聊两句。\"
远处传来烟花升空的脆响,橙红色的光漫过冰面,把伍芷清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张了张嘴,却被又一声烟花盖过——这次是金色的,像把星星撒进夜空。
沈杰望着漫天碎光,突然有些恍惚:前世的烟花也这样亮吗?
或许亮过,但那时他眼里只有伍芷清的背影,没看见身后一直亮着的、更暖的光。
张雅雯偷偷戳了戳伍芷清的腰。
伍芷清咬了咬嘴唇,指尖轻轻碰了碰沈杰的袖子——这个动作太轻,像片雪花落在棉服上,转瞬就化了。
\"就...就两句。\"她的声音比烟花消散得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