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千钧的话音在炭火的轻微噼啪声中落下,议事厅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杨十三郎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赵千钧,那双因伤势而略显黯淡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压力无声地弥漫开来,炭盆的热力似乎都被这股冷意逼退了几分。
“赵将军,”
杨十三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就算你不认识我这个首座,但天枢院首座密令符在此,见符如见首座亲临。依《天庭律·职司卷》,首座有权调阅三界之内,除天帝御书房外,一切案卷档案,遇有阻挠,可视同违逆。”
他上前一步,虽身形依旧难掩虚弱,但那久居上位的威势却如山倾般压下:“你言需正堂批文?本座便是天枢院正堂。你言需更高谕令?本座此行,所奉便是最高之令。你此刻的推诿,是觉得本座这密令符不够分量,还是你弱水卫,已可自定规章,不遵天庭法度?”
每一句质问,都让赵千钧的头垂得更低一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身后的阴影里,那名引路的天兵更是将呼吸都屏住了。
戴芙蓉适时上前,声音清冷平和,却如同最精准的补刀:“赵将军,据律,紧急情况下,首座有权先行调阅,事后报备即可。若因延误导致机要泄露或事态恶化,首要之责,便在负责保管卷宗之人。将军镇守弱水,劳苦功高,莫要在此等小事上,误了前程。”
赵千钧的脸色变了又变,那道疤痕也随着面皮微微抽搐。
他猛地一抱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末将……不敢!末将绝无此意!杨大人息怒,戴仙子所言极是!”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末将这便亲自引二位大人前往秘库。”
他转身走向厅外,步伐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在即将踏出石门的刹那,他脚步极快地顿了一下,几乎是贴着杨十三郎的身侧,以低若蚊蚋、仅容三人听闻的语速,急促地说道:“大人,此案水深,牵涉甚广,望……万分慎重。”
话音未落,他已恢复正常步速,率先走入昏暗的通道,仿佛刚才那句警告,只是掠过石壁的一缕阴风。
赵千钧在前引路,穿过数道需以特定仙诀开启的厚重石门。
越是深入堡垒内部,空气越发阴冷潮湿,石壁上凝结的水珠也越多,仿佛整座堡垒都在弱水的浸泡中缓慢呼吸。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毫不起眼、与周围石壁几乎融为一体的暗门前。
赵千钧双手掐诀,道道仙光打入暗门边缘。石门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仅容数人并肩的小型石室。这便是黑水堡的秘库。
库内没有窗户,仅靠顶部几颗镶嵌的夜明珠提供昏蒙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陈旧卷宗和防虫仙草混合的气味。一排排乌木架子整齐排列,上面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卷宗匣,都落着厚厚的灰尘。
赵千钧径直走到最深处一个角落,指着一个材质特殊、表面刻有流水纹路的玄色卷宗匣,低声道:“杨大人,督水使案的所有原始卷宗,皆封于此匣内。外层禁制已解,大人可自行查阅。”
说完,他便退到一旁,垂手而立,目光低垂,不再看向那卷宗匣。
杨十三郎上前,指尖仙光微闪,轻轻打开了匣盖。
匣内的情况,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匣底只有薄薄一叠材质不一的纸张和玉简,凌乱地散落着。
他迅速拿起最上面一份,是一封关于督水使府邸例行巡查的记录,内容无关痛痒。再往下,是几份粮草调拨的批文,一些与其他仙府的寻常往来文书。
所有涉及案件核心的卷宗——现场的勘验记录、证物清单、相关仙官的证言、甚至是案件的最终审定结论——全部不翼而飞!这个珍贵的卷宗匣里,只剩下这些毫无价值的边角料,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
戴芙蓉也上前仔细查看。
她伸出纤指,轻轻拂过那些残留纸张的边缘,又拿起空荡荡的卷宗匣内外仔细检视。
片刻后,她抬起头,看向杨十三郎,声音凝重:
“官人,你看这里。”
她指尖点向一份残存公文边缘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痕迹,“还有匣内壁这几处。这不是自然磨损或虫蛀,是极其高明的‘净尘仙诀’留下的切割痕迹,专门用于剥离特定书页或抹除玉简内容,且能最大程度不伤及载体。这种手法……是天庭文牍司处理绝密档案时,才会动用的手段。”
杨十三郎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如此明目张胆地销毁证据,不计后果的恶劣行为,依律得永镇血狱池。
他拿起那份只剩下开头和结尾、中间关键部分被整齐撕去的所谓“证言录”。
不是意外遗失,不是年代久远损坏。这是有预谋的、来自内部的、专业的系统性销毁。有人,在他们到来之前很久,就已经将真相的痕迹,抹除得一干二净。
秘库内,只剩下夜明珠冰冷的光,和一种比弱水更刺骨的寒意。
秘库内的死寂被一阵突兀的、略带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脚步声在石室外停下,随即,虚掩的石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推开。
光线涌入,映出来人。
为首者是一位面白无须、身着监察司特有绛紫官袍的仙官,约莫中年样貌,嘴角习惯性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锐光逼人,不见丝毫暖意。他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气息沉凝的监察使。
此人正是天庭监察司副使,严明。
“哟,真是巧了。”
严明目光在秘库内一扫,掠过脸色难看的赵千钧,最终落在杨十三郎和戴芙蓉身上,特别是杨十三郎手中那份残破的卷宗上,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却更显虚伪。
“杨首座,戴仙子,没想到会在这偏僻之地遇上二位。方才在堡外察觉有上仙气息驾临,严某还以为是错觉,特意赶来拜见,没想到真是首座大人亲至。”
他语气看似热情,脚步却不停,径直走入秘库,目光在那些空荡的卷宗架和杨十三郎手中的残页上打了个转,故作惊讶道:“杨首座这是……在调阅卷宗?啧啧,还是督水使的旧案?首座大人重伤未愈,不在天庭好生将养,怎有雅兴来查这陈年旧账了?”
不等杨十三郎回答,他脸色倏然一正,语气带上了几分官腔:“不过,杨首座,非是严某多事。按天庭规制,跨部调阅重大旧案卷宗,尤其涉及上古仙官要案,需经监察司报备核准,以防……嗯,程序有失。首座大人手持密令符,权限自然极高,但此等涉及上古秘辛之事,是否也应先知会我监察司一声?如今这般私下查阅,若传扬出去,恐惹来非议,于首座清誉有损啊。”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依严某之见,首座不若即刻罢手,随严某回监察司稍作说明,走个过场,也免得伤了和气。毕竟,您身上还带着伤,若因这些陈年旧事再劳心劳力,万一有个闪失,严某可担待不起。”
一番话连消带打,先是点明杨十三郎越权违规,再以程序和非议相逼,最后看似关心伤势,实则以“担待不起”为威胁,意图强行中止调查并将杨十三郎带走。
赵千钧早已退到角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心中叫苦不迭。
杨十三郎缓缓放下手中的残页,抬起眼,看向严明。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眸子里的寒意,却比这秘库深处的石头更冷。
“严副使,”他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石面,“本座行事,何时需要向你监察司一一报备了?你口口声声规制程序,那本座问你,这卷宗匣内关键卷宗尽数被毁,痕迹指向内部之人,此事,又该依哪条规制,向谁问责?”
严明脸上的假笑微微一僵。
秘库之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