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蝎大师那句“有人刻意在用千机君的旧物,给你递话呢”,如同一声磬音,在静谧的书房里久久回荡。
杨十三郎没有立刻追问,他只是缓缓将手中的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那动作沉稳,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望向羊蝎大师,等待着下文。
窗外的天光透过窗棂,在他玄色的袍服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戴芙蓉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无形的压力。
她为师父续上热茶,轻声问道:“师父,这‘递话’……是何用意?若想引十三哥重查旧案,为何不直接呈上证据,反而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用这般隐晦的手段?”
羊蝎大师接过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既有对往昔的追忆,也有一丝洞悉世情的无奈。
“直接?”
他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近乎苦涩的弧度,“芙蓉啊,你可知千机君当年为何会‘被失踪’?正因为他想‘直接’,想将那天庭光辉殿宇之下,积压了千万年的尘埃,一股脑地掀开来,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没有直接回答戴芙蓉的问题,反而将话锋引向了更深处。
“你们可知,千机君失踪前,最后接手,也是耗费心血最大的一桩公务,是什么?”
他目光扫过杨十三郎和戴芙蓉,见二人皆露疑惑之色,才缓缓吐出四个字:“北天防务策。”
杨十三郎的眼神骤然一凝。
巨灵山,正是北天门辖下第一道屏障!那场几乎将仙山化为焦土、让无数同袍埋骨其中的惨烈之战,瞬间与这个陌生的词汇产生了残酷的联系。
“彼时魔族虽蛰伏,但小股侵袭不断,旧有的北天防务体系沿用多年,漏洞渐显。”
羊蝎大师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带着彼时千机君所感受到的沉重,“玉帝授命,由千机君主持,全面核查并修订北天防务。以他的性子,你们可以想见,他必然会追根溯源,将每一处阵眼、每一道结界、每一支巡防天兵的配置、乃至历次魔患的卷宗,都查个底朝天。”
大师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天庭中枢。
“这一查,便查出了大问题。许多看似合理的布防,背后是各方势力权衡妥协的结果;一些关键隘口的防御力量,因种种‘历史原因’而长期薄弱;甚至有几处至关重要的上古结界,其维护法门早已残缺,却一直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勉强维持,记录在卷宗上,却是‘固若金汤’。”
书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炉中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羊蝎大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击着那名为“天庭威严”的光滑表面,露出底下不堪直视的裂痕。
“千机君发现了这些,他那样的性子,如何能忍?”
大师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惋惜,“他欲上书力陈弊病,要求彻查根源,重整防务。然而……”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峻,“北天防务牵扯何其之广?雷部、斗部、各方镇守天尊、乃至一些早已颐养天年的上古仙尊,其门人、旧部、利益盘根错节。一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人劝他‘水至清则无鱼’,有人暗示他‘顾全大局’,更有甚者,直接施压……”
羊蝎大师的目光重新落回杨十三郎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锐利:
“他当年查出的那些被刻意掩盖的漏洞,那些为求平衡而留下的隐患,历经岁月,非但未曾消弭,反而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扩大。十三郎,你亲身经历了巨灵山一战,你告诉我,那修罗场般的景象,那看似突如其来的、摧枯拉朽般的魔灾,其中可有一丝……‘似曾相识’的味道?”
“似曾相识”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杨十三郎脑海中炸响。
巨灵山防线的脆弱、关键时刻援军的迟滞、某些防御阵法不合常理的失效……
那些在惨烈战斗中无暇深思的疑点,此刻被羊蝎大师一句话悉数点燃,与千机君多年前所见到的“弊病”轰然重合!
那不是天灾,那甚至不完全是魔族的悍勇,那更像是一场由内部积弊亲手酿成的、早已注定的惨剧!
千机君,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看到了这场悲剧的影子。
杨十三郎的指尖微微发凉,他仿佛看到无数同袍的鲜血,并非只染红了魔族的兵刃,更无声地浸透了那些隐藏在光辉表象下的、冰冷而僵化的积弊。
这真相,比魔族的獠牙更加令人心寒。
羊蝎大师那句“似曾相识”,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战后一直笼罩在杨十三郎心头的迷雾,让那血淋淋的真相赤裸裸地显露出来。
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香炉里笔直的青烟,此刻看去,也像是有了千斤重量,挣扎着向上,却难以穿透这无形的凝重。
杨十三郎没有开口,他只是缓缓坐直了身体,玄袍下的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需要极大的克制,才能让自己保持表面的平静。
巨灵山的焦土、同袍陨落时的面容、七把叉断裂的枪尖……这些日夜啃噬他的画面,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更令人窒息的意味。
羊蝎大师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不忍。
但他知道,话已至此,必须说透。他端起微凉的茶,饮了一口,仿佛要借那点苦涩压下心头的感慨。
“现在,你或许能明白几分了,”
大师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带着岁月的重量,“千机君那样一个人,生于规矩,长于法度,毕生所求,便是一个‘秩序无瑕’,一个‘结果完美’。他心中的天道,该是黑白分明,纤尘不染。”
他微微仰头,目光似乎投向了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映照着一位故人执拗的身影。
“可他亲手揭开的,却是光鲜锦袍下密密麻麻的虱子,是盘根错节的利益,是万年积沉的顽垢。他欲以法度之利刃,斩断这团乱麻,却发现这利刃劈下去,遇到的不是邪魔,而是同僚的笑脸、上司的‘提点’,甚至是来自更高处的‘平衡之术’。”
大师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深刻的嘲讽,那是对某种无形枷锁的讥诮。
“对他来说,眼前只有两条路。其一,不顾一切,彻查到底。且不说他能否撼动那庞然大物,即便能,届时掀起的滔天巨浪,会淹没多少仙族?动摇的,将是整个天庭的根基。这岂是他一个追求‘秩序’与‘法度’的人愿意看到的结局?那与他守护天庭的本心,已然背道而驰。”
“其二,”
羊蝎大师的声音更冷了几分,“便是妥协,便是视而不见,便是与其他仙官一般,在这潭浑水中和光同尘。可这……等于亲手扼杀他自己信奉的‘道’。对他而言,精神上的毁灭,比形神俱灭更加可怕。”
戴芙蓉听到这里,已然明悟,她轻声接道:“所以,他选择了第三条路……‘被失踪’。”
“是了。”
羊蝎大师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无尽的疲惫,仿佛他也曾亲身经历过那份挣扎……
“这第三条路,便是‘不合作’。他既无法违背本心去同流,也无力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体系的沉疴,那么,‘消失’便成了唯一既能保全其理念的纯粹、又能进行最彻底抗议的方式。这是一种决绝的沉默,用自身的‘不在场’,来映照出那些他无法容忍的‘存在’。”
大师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聚焦在杨十三郎身上:“十三郎,你现在可知,为何玉帝在此刻,偏偏让你来密查此案?巨灵山之殇,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醒了某些沉溺于太平盛景的人。陛下需要有人去触碰那些被刻意掩盖的真相,需要一把能厘清积弊的刀。而千机君,他就是那面镜子,照见过往的病灶;他的失踪,本身就是一桩悬而未决的‘案中案’。”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深沉:“一个完美主义者,在一个注定无法完美的局中,他的悲剧,几乎是必然的。他的失踪,不是结束,恰恰是这一切问题的开始。如今,这面镜子,或者说,这面镜子留下的光影,落在了你的手里。”
杨十三郎默然良久,书房里只剩下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那不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是另一种更为幽深、更关乎道心与抉择的重担。
千机君的身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立在他的面前——不是一个遥远的传奇,而是一个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被碾压得无处可逃的同路人。
他终于明白了,仙兽苑那缕“牵机引”,引他向前的,不仅仅是一桩陈年旧案,更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审视天庭自身痼疾的险途。
而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