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桃花露的绸缎,温柔地裹住无忧谷。李玉收拾好卧榻边的矮几,刚要起身回自己的茅屋,衣角就被轻轻拽住了。
阿月坐在榻边,一双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亮得像星子,带着孩童似的惶惑。“你要走?”她小声问,指尖攥得很紧,指节泛白,“是不是要趁我睡着,偷偷跑掉?”
李玉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放得极柔:“不跑,我就在隔壁,不走远。”
“不行。”阿月摇摇头,把他的衣角拽得更紧,“你睡在这里,就在我旁边。”她掀开半边被子,露出里面铺着的桃花褥子,“这样我一伸手就能摸到你,就知道你没走。”
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晃悠,映出眼底藏不住的恐惧。李玉忽然想起千年前那个清晨,他背着行囊站在谷口,她也是这样望着他,眼里有不舍,却终究没说一句挽留。那时的他以为闯荡世界是理所当然,从未想过“离开”这两个字,会在她心里埋下怎样的根。
如今她忘了前尘,忘了他离开的具体缘由,可那份被丢下的恐慌,却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藏在记忆深处,在她最不安的时候冒出来。
“好,我不走。”李玉叹了口气,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我就在这里守着,等你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阿月还是摇头,固执地拍了拍身边的褥子:“你躺下,跟我一起睡。”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我怕……怕醒过来就找不到你了。以前……好像有过这样的事。”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梦呓,却重重砸在李玉心上。是啊,以前真的有过。他曾以为“闯荡”是热血,是责任,却没回头看看她站在谷口,望了多少个日出日落,等了多少个花开花落。一走就是几个世纪,久到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久到她从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大师姐,变成如今需要他守护的小女孩。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李玉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像小时候她对他做的那样,“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他解下外袍,在榻边躺下,与她隔着半臂的距离,“这样你能摸到我了吗?”
阿月试探着伸出手,指尖碰到他的衣袖,才安心地“嗯”了一声,缓缓闭上眼。可她的手始终没松开,就那样搭在他的袖子上,像握着救命的浮木。
油灯渐渐暗下去,李玉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桃花瓣被风吹得簌簌响,像谁在低声叹息。他望着帐顶绣着的桃花纹,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滋味——有心疼,有愧疚,还有一丝奇异的安稳。
原来被人这样依赖着,是这样的感觉。以前都是她护着他,替他挡下风雨,替他担起责任,如今换他守着她,听她的呓语,抚平她的不安,倒像是迟来的偿还。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呼吸声变得绵长,阿月的手却依旧搭在他的衣袖上,没有松开。李玉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想把外袍盖在她身上,刚一动,她就轻轻哼唧了一声,手攥得更紧了。
“别跑……”她在梦里呢喃,声音带着委屈,“别丢下我……”
李玉的心像被泡在桃花露里,又酸又软。他停下动作,任由她攥着衣袖,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晨曦透过窗棂照进来时,阿月终于松开了手,睡得很沉,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做了个安稳的梦。李玉轻轻抽出衣袖,替她掖好被角,转身走出茅屋。
院中的桃花又落了一层,像铺了层粉色的雪。他站在桃树下,望着东边升起的朝阳,心里默默说:阿月,这次换我等你。等你记起一切,等你变回原来的模样,哪怕要等上再久的岁月,我都在这里,再也不离开了。
风拂过枝头,落下几片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像无声的应答。
晨露还凝在桃花瓣上,李玉轻轻抽回被阿月攥了整夜的衣袖,指尖沾着她发间落下的粉色花瓣。他屏住呼吸推开木门,冷不防撞进一片安静的晨光里——泉灵儿斜靠在院角那棵最老的桃树下,蜷缩着疲乏的身体,金瓶歪在膝头,灵泉的水光映着她苍白的侧脸。
桃花林里,
桃花落,溪水静。
一阵轻风满地红。
醒也是梦,睡也是梦。
梦里谁知几世情……
她显然是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颗晨露,像没擦干的泪。风吹过桃树,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却浑然不觉,只有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李玉放轻脚步走近,才发现她身下的青草被压出一片浅浅的窝,显然是守了很久,累得睡着了。
心口突然像被桃花枝抽了一下,又酸又涩。他昨晚守着阿月,竟忘了泉灵儿也在担心。这姑娘总是这样,委屈自己藏着心事,明明眼里的失落藏不住,却从不主动说什么,只是默默陪着,像溪水里的鹅卵石,安静却可靠。
李玉蹲下身,想替她把滑落的金瓶扶稳,指尖刚碰到瓶身,泉灵儿就猛地睁开了眼。她的睫毛颤了颤,看清是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坐直身子,尾鳍在溪水里轻轻晃动,带起一圈涟漪。
“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神有些躲闪,“我……我早起看桃花,看着看着就……”
“等了很久吧?”李玉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歉意,“昨晚……让你受累了。”
泉灵儿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水面,小声道:“没有,阿月更需要你陪着。”可她说着,眼角的余光还是瞥见了李玉衣袖上沾着的桃花瓣——那是阿月发间的花,带着她独有的气息。
李玉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想起昨晚阿月黏着他撒娇,想起泉灵儿独自站在桃树后,痴对花瓣的背影,想起她此刻眼底的红血丝——她分明是一夜没睡,守在这里,怕丢了自己那个久寻的梦,又怕惊扰了到他和阿月的几世深情。
“泉灵儿,”李玉伸手,想替她拂去肩头的花瓣,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最终只是捡起落在她膝头的一片,“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泉灵儿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摇摇头,笑了笑:“说什么呢,我们是生死伙伴啊。”她抱起金瓶站起身,轻摆两条压麻的腿,带起一串露珠,“阿月醒了吗?我去弄点桃花露给她喝,对恢复精神好。”
她说着就要走,却被李玉拉住了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轻轻一握,就让她心头莫名一颤。
“等阿月好起来,”李玉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陪你去找失踪的珊瑚秘境,和你一起守护你的族人,和秘境。”
泉灵儿的眼眶突然就热了。她别过头,望着溪水里自己的倒影,声音低低的:“好啊。”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像被晨露洗过,透着点甜。
风吹过桃花林,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两人之间的溪水上,像铺了条粉色的路。李玉松开手,看着泉灵儿抱着金瓶走向厨房的背影,心里忽然踏实了——不管眼下有多少牵绊和委屈,他们终究是向着同一个方向的。
而卧室内,阿月揉着眼睛坐起身,望着空荡荡的身边,刚要瘪嘴,就听见院外传来泉灵儿轻快的声音,还有李玉温和的应答。她趴在窗边往外看,见两人站在桃树下说话,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块融化的蜜糖。
不知怎的,她没像往常那样嚷嚷,只是托着下巴,看着那片晃动的粉色花影,小声嘀咕:“好像……这样也挺好的。她也离不开李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