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的韶关,潮湿的南风裹着樟树的香气钻进老旧居民楼的缝隙。
王建民像往常一样攥着帆布工具包走出楼栋,晨光刚好漫过他微秃的头顶——这个在工地打零工近二十年的男人,习惯了在清晨五点半避开早高峰的人流。
他没注意到,三天前单元门口新装的公共摄像头正对着他,镜头里,他未戴口罩的脸清晰得连眼角的细纹都无所遁形。
千里之外的安徽东至县公安局,刑侦支队的电脑屏幕突然亮了。
老刑警陈和平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住,他凑近屏幕,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鼠标:“这个发际线,还有眉骨的弧度……像极了文九平他哥。”
旁边的年轻警员立刻调出资料库,1994年那张泛黄的通缉令上,27岁的文九平眉眼间的轮廓,竟与摄像头里的王建民重合在了一起。
“三十年了。”陈和平点燃一支烟,烟雾里浮出1994年4月那个浸着血的早晨。
一、血色菜地:穿红毛衣的女人
1994年4月12日,安徽东至县的春寒还没褪尽。19岁的学徒赵磊跟着师父往雇主家走,田埂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解放鞋。
七点刚过,晨光穿透薄雾,他突然瞥见不远处的油菜地里躺着个红色身影——那抹红在青黄的菜畦间格外刺眼,像被揉碎的晚霞。
“师父,你看那是谁?”赵磊的声音发颤。两人走近些,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顺着风飘过来。
穿红色毛线衣的女人蜷缩在地里,黑色健美裤沾满泥土,红色球鞋的鞋带散落在一旁。
赵磊壮着胆子想扶她,手刚碰到对方的肩膀,女人的头就轻轻歪了过去——她的脸已经被砸得辨认不出模样,鲜血混着泥土在额前结成硬块。
“快报警!”师父的吼声惊醒了赵磊,他连滚带爬地跑到最近的小卖部,抓起吱呀作响的老式电话机,手指抖得按不准号码。
半小时后,东至县公安局的警车停在了田埂边。陈和平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菜地,警戒线在晨雾里拉成一道白色的线。
法医蹲在尸体旁,镊子夹起一块沾血的碎石:“致命伤在头部,凶器应该就是这类石头,重量大概十公斤。”
他掀开女人的毛衣,领口内侧绣着的“胡”字还很清晰,“死者年龄20到30岁之间,衣着比较时髦,不像附近的农民。”
现场勘查持续到中午,民警在尸体旁发现了三样东西:一根米色橡皮筋,上面还缠着几根长发;一个印着“纺织厂工会”字样的头绳;
还有一把黄铜钥匙——比当地农户用的木门小锁钥匙大一圈,钥匙柄上刻着模糊的“302”。
“这钥匙不对劲。”陈和平把钥匙装进证物袋,“附近村庄都是木门插销或小挂锁,这种大钥匙,更像职工宿舍用的。”
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烟囱,那是县里的纺织厂,也是这片农田周边唯一有集体宿舍的单位。
纺织厂的铁门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光。陈和平带着警员走进车间,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车间主任老张递过来一本职工名册:“我们厂女职工多,穿红毛衣、健美裤的不少,但昨天没上班的,只有胡红艳。”
“胡红艳?”陈和平的手指停在名册上那个名字,照片里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是什么岗位?”
“前纺车间的小组长,去年刚提拔的。”老张叹了口气,“人长得漂亮,活儿也利索,厂里追她的人能排半条街。”他领着民警往女职工宿舍走,“她住302,跟另外两个女工一间。”
走到302宿舍门口,陈和平掏出那把现场发现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嗒”一声,锁开了。
宿舍里很整洁,胡红艳的床铺铺着碎花床单,枕头边放着一本《简·爱》,桌角的搪瓷杯上印着她的名字。
“胡姐昨天没回宿舍。”同屋的女工李梅红着眼圈,“她前几天还跟我说,想攒钱买台缝纫机,给家里做件新衣服。”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这是文九平昨天托人带给她的,让她晚上去厂区后面的田埂上聊聊。”
文九平——这个名字让陈和平心里一紧。他翻出职工档案,文九平的照片就在胡红艳隔壁页,两人是同一年进的厂,还是同一个村的老乡。“他们俩是什么关系?”
“以前处过对象,半年前分了。”老张压低声音,“文九平是机修工,胡红艳提拔后,他总觉得配不上人家。分手以后,他还老找胡红艳,上个月车间还调解过一次,把双方家长都叫来了。”
民警立刻去找文九平,可机修车间空荡荡的,他的工位上还放着没修完的零件,宿舍里却没人。
“文九平昨天上大夜班,凌晨三点就不见人了。”工友挠着头,“他说家里有事,可谁也没见他请假。”
陈和平的心沉了下去。他回到文九平的宿舍,在床底的木箱里翻出一件深蓝色工装——衣领内侧沾着暗红的印记,凑近一闻,是淡淡的血腥味。
案发后的第十天,文九平的父亲收到一封从南京寄来的信。信封上的字迹潦草,信纸边缘被揉得发皱。
陈和平拆开信,文九平的声音仿佛从纸页里飘出来:“哥、姐、弟,我走了,以后不能尽孝了。你们要好好照顾爸妈,别找我,我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回来。”
“南京?”陈和平立刻带队赶往南京,可火车站、汽车站查了个遍,没有任何文九平的痕迹。“他会不会故意放烟雾弹?”年轻警员猜测。
果然,又过了三天,第二封信寄到了文家。这一次,信里多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文九平站在天安门城楼前,另一张是他在长城上的背影,照片背面写着“北京留念”。信里的内容,让整个专案组都倒吸一口凉气:
“我和红艳从小一起长大,我以为我们能结婚。可她怀孕后,却说孩子不是我的。她要的是金钱和地位,我什么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们在田埂上吵架,她骂我没本事,说我配不上她。我气疯了,拿起石头砸了她……我知道错了,但我不敢回去。爸妈,对不起,我是罪人。”
“立刻去北京!”陈和平带着人赶到北京,可90年代的北京,流动人口多,监控几乎没有。
他们拿着照片跑遍了天安门周边的照相馆,查遍了各个招待所,连文九平可能投奔的同学、亲戚都找了,却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一找,就是三十年。
胡红艳的家人,在这三十年里熬白了头。她的二哥胡建国还记得,妹妹被害的消息传来时,父亲当场就瘫倒在地,后来精神越来越差,最后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不到一年就走了。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眼睛渐渐看不清东西,临终前还攥着胡红艳的照片,嘴里念叨着:“我的艳儿,还没嫁人呢……”
“这三十年,我们出门都抬不起头。”胡建国的声音哽咽,“有人说我妹妹是因为谈恋爱被人杀的,说她不安分。这些闲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们心上。”
而陈和平,把文九平的案卷翻了一遍又一遍,笔记本上记满了线索,连文九平家人的生日、亲戚的住址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我还干警察,就绝不会放弃。”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愧疚。
2024年,东至县公安局重启“1994·4·12”命案专案组。民警们带着当年的案卷,跑遍了北京、海南、广东,用现代刑侦技术比对dNA,分析文九平可能的落脚点。
2025年6月,广东韶关的一个老旧小区里,公共摄像头拍下了王建民的脸。“他的户籍信息是2000年登记的,籍贯写的是湖南,但我们查了,湖南没有叫王建民的人符合这个年龄。”
年轻警员指着电脑屏幕,“而且他在工地打工,从不跟人提家里的事,连身份证都是补办的。”
陈和平立刻带队飞往韶关。6月15日清晨,他们在王建民的出租屋楼下蹲守。五点半,王建民准时走出楼栋,帆布工具包在他手里晃了晃。“就是他。”陈和平低声说,民警们悄悄围了上去。
“王建民?”一名民警叫住他。
男人的身体僵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当他看到穿警服的人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你们找错人了吧?”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是安徽东至公安局的。”陈和平走到他面前,“文九平,三十年了,你该回家了。”
王建民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民警上前给他戴手铐时,他没有反抗,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你知道吗?”陈和平看着他,声音很轻,“你父亲在2005年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在问你的消息。你母亲2023年去世的,临终前还摸着你的照片哭。”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砸在了文九平的心上。他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嘶哑得像破了的风箱。“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红艳……”
在东至县看守所里,58岁的文九平坐在铁窗后,头发已经全白了。他穿着囚服,双手放在膝盖上,说起胡红艳时,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我和红艳是一个村的,从小一起上学。她成绩好,我总跟在她后面,帮她背书包。”文九平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回忆遥远的梦,“1991年,我们一起进了纺织厂,我以为我们能一辈子在一起。”
他说,刚开始谈恋爱时,胡红艳很依赖他,会给他带早饭,会在他修机器时递水。
可后来,胡红艳被提拔为小组长,身边追她的人多了,其中有两个大学生,家境比他好。
“我心里慌,总觉得她会离开我。”文九平的手指攥紧了,“我妈也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说红艳是农村户口,会影响我的下一代。”
1993年冬天,胡红艳怀孕了。文九平很高兴,想立刻结婚,可胡红艳却告诉他,孩子不是他的。
“我当时就疯了,跟她吵了一架。”他说,“后来我们分手了,可我还是放不下她,总去找她。”
1994年4月11日晚上,文九平约胡红艳去厂区后面的田埂。
“她来了,穿的是那件红色毛线衣,扎着两个辫子,像小时候一样。”文九平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跟她说,我们复合吧,我不在乎户口,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可她拒绝了,她说我没本事,说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争吵越来越激烈,胡红艳说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文九平心上。“我问她,孩子到底是谁的。”
她笑着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哽咽着,“我当时脑子一热,看到旁边有块石头,就拿起来砸了她……”
作案后,文九平跑回宿舍换了衣服,拿了父亲的存折,从银行同学那里借了500块钱,一路逃到南京、北京,最后在韶关落脚,改名叫王建民,靠在工地打工为生。
“这三十年,我每天都做噩梦,梦见红艳穿着红毛衣站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杀她。”他说,“我不敢跟人交朋友,不敢回老家,连过年都只能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吃泡面。”
当民警问他还有什么愿望时,文九平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说:“我想跟红艳说声对不起。如果可以,我想和她埋在一起,陪她一辈子。”
而在韶关那个老旧小区里,公共摄像头依旧在运转,晨光每天都会漫过楼栋口。只是再也不会有一个叫王建民的男人,攥着帆布工具包,在清晨五点半的雾里,走向没有尽头的逃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