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初夏,温州市鹿城区龙湾山的空气里弥漫着腐叶与不安。
5月19日上午,几名采药的村民在半山腰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里,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臭味。拨开层层灌木,眼前景象让他们魂飞魄散——
一具男性尸体仰面躺在落叶中,面部肿胀,脖颈处有深紫色的勒痕,胸前刀伤纵横。
二十米外,一条浑浊的水沟里,一块百斤重的山石死死压着另一具躯体。
捞起石头,是个长发女子,脸朝下浸泡在水里,手脚被电线与鞋带死死捆着,头上盖着厚厚一层断枝残叶。
警方迅速封锁现场。法医初步判断,两人死亡时间约在一周前,均系他杀。
男性死者身上财物尽失,致命伤为颈部窒息与多处锐器伤;女性死者除捆绑痕迹外,下身有遭受性侵的迹象,最终被溺毙。
调查很快确认了身份:安徽籍打工者朱建军与其妻刘秀芳。
据工友反映,半个月前刘秀芳从老家来温探亲,5月12日,朱建军向工头请了一天假,说“带媳妇去龙湾山转转,听说那儿风景好”。两人清晨出发,再未归来。
现场勘查让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也脊背发凉。
凶手极其冷静:行凶后不仅用石块压尸、树叶掩盖,还将死者随身物品——包括一只破旧的帆布包、半包香烟、甚至刘秀芳头上几元钱的发卡——全部带走,几乎没留下任何属于凶手的痕迹。
唯有一处细微发现:在女性死者手指甲缝中,提取到极少量不属于她的皮肤组织与棉纤维,疑似挣扎时抓伤了凶手的手臂或衣物。
龙湾山案迅速上报。温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在串并案件时,发现其作案手法与一个多月前永嘉县系列山地抢劫案惊人相似:选择风景区、白日作案、持刀威逼、捆绑控制、劫财劫色、手段残忍。
一个可怕的联想浮出水面:这并非孤立案件,而是一个流窜于温州各山区、罪行不断升级的犯罪团伙所为。
时间回溯到2003年4月3日,永嘉县狮子山。
那天阳光很好,山上的杜鹃开得正艳。来自江西的打工青年周明、李伟,带着同厂三名女工友——王慧、陈静和孙芳,一行五人趁休息日上山游玩。
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在瓯北镇的皮鞋厂做工,难得有空闲亲近自然。
午后,五人爬到山顶一处僻静平台,俯瞰山下瓯江如练,正说笑拍照时,树林里突然闪出四个男人。
为首的个子不高,皮肤黝黑,手里握着一把一尺来长的砍刀。其余三人也都拿着刀或铁棍,呈扇形围拢过来。
“别动!把钱和手机都拿出来!”领头者操着浓重的贵州口音喝道。
周明刚想理论,一把刀就架在了他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僵住。李伟也被另一人用铁棍顶住后背。女工们吓得尖叫,立刻被厉声制止。
五人被逼到一块巨石后面。歹徒命令他们面朝石壁跪下,用早已准备好的胶带封住嘴巴,蒙上眼睛。
接着,周明感到有人从背后反剪他的双手,用粗糙的布条死死捆住。那布条撕扯时发出“刺啦”声,他后来才知道,那是从王慧的衬衫上割下来的。
歹徒们动作熟练,分工明确:一人警戒,两人搜身,一人专门负责捆绑。
手机、钱包、周明手腕上的电子表、李伟兜里的半包红梅烟,甚至孙芳头上戴着的一对彩色塑料发圈,全被搜刮一空。
财物到手后,歹徒并未离开。一阵窸窣声和压低的话语后,周明听到女工那边传来挣扎的呜咽与布料撕裂的声音。
王慧和陈静被拖到了更深的树丛里。周明和李伟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只能听着那令人绝望的动静,浑身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山林重归寂静。周明拼命磨蹭,挣松了手腕的布条,扯掉眼罩和胶带,才发现歹徒早已离去。
王慧和陈静蜷缩在草丛中,衣衫破碎,目光呆滞。李伟和孙芳也被捆着扔在不远处。孙芳因为相貌普通,侥幸未被侵犯。
王慧是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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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报案的永嘉县公安局刑侦大队迅速上山。现场一片狼藉:多处草丛被压平,散落着撕碎的衣物布条、割断的绳索、用过的胶带。
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提取每一件物证。在捆绑周明的布条上,检测到细微的汗渍与皮屑;在一段胶带内侧,提取到半枚模糊的指纹。
“不是新手。”大队长叶聪蹲在痕迹旁,眉头紧锁,“捆绑手法熟练,分工明确,撤离干净。像是惯犯。”
询问受害者时,几个关键特征被反复提及:四人均为贵州口音;年纪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
皮肤偏黑,像是常年在户外活动;其中一人左手虎口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另一人讲话时,门牙缺了一角。
永嘉警方立即向市局汇报。信息碰撞下,更多案件浮出水面:
2月15日,瓯北镇某森林公园,一对情侣被抢现金800元,女子遭猥亵;
3月8日,黄田镇一处溪谷,三名登山者被抢手机两部、现金千余元,均被捆绑;
3月22日,鹿城区景山,一名独行摄影爱好者被抢走相机及财物,遭殴打……
所有案件都发生在白天、风景区内,手段雷同:持刀械控制、胶带封嘴、衣物撕条捆绑、洗劫财物,后期案件开始出现性侵。
一个流窜于温州各大风景区、日益猖獗的山地抢劫团伙,其轮廓逐渐清晰。
永嘉县公安局成立“4·03”专案组,叶聪任组长。压力如山:此类案件对当地治安形象和民众安全感冲击极大,必须尽快破案。
就在警方紧锣密鼓侦查时,罪犯却愈发嚣张。
4月12日,星期六,天气晴好。永嘉县罗东乡红岩脑山,因山顶一座古寺香火灵验,每逢周末便有大量香客上山。
下午两点,本地村民林国富带着女儿林晓燕和侄女张丽上山还愿。行至半山腰一处陡坡,迎面下来四个男青年,穿着普通,两手空空。
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人突然转身,一把搂住林国富的脖子,冰冷的刀锋抵住他的腰眼。“别喊,把钱拿出来。”
另外三人同时动手,两个女孩被迅速控制。林国富挣扎了一下,脸上立刻挨了一拳,鼻血直流。
“爸!”林晓燕哭喊。
“别杀我爸!钱都给你们!”张丽急叫。
歹徒将三人拖进旁边的竹林。林国富被反绑双手,面朝下按在地上。
他感到有人搜他的身——内裤口袋里缝着的2680元,是准备捐给寺庙的香油钱,被摸了出来。
“就这些?”歹徒不满地掂量着钞票。
“真……真没了。那是捐给菩萨的钱啊。”林国富哀求。
“菩萨?”歹徒啐了一口,“菩萨管不了我们。”
钱被拿走,三人被用自带的胶带封嘴、蒙眼,用林国富的皮带和女孩们丝袜捆住手脚,丢弃在竹林深处。
歹徒临走前恶狠狠威胁:“躺着别动!敢动就回来宰了你们!”
直到傍晚,有下山香客听到微弱呼救,才将三人解救。
林国富老泪纵横,不是因为钱,而是女儿和侄女在他面前受辱,自己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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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脑山案震动周边乡镇。专案组判断,罪犯熟悉当地环境,很可能在附近有落脚点或多次踩点。
他们调整策略:一方面,根据罪犯喜好选择周末、晴天、下午作案的规律,组织便衣在重点山区蹲守;另一方面,广泛发动群众。
民警深入红岩脑山脚下的庙北村,召开村民大会。“这伙人专挑上山的人下手,可能是外地流窜来的。大家留意外来生面孔,特别是成群结队、空手上山或行为可疑的年轻人。”
治保主任廖长根组织了护村队,在小卖部、进山口等位置暗中留意。
4月16日上午,庙北村小卖部老板娘黄梅发现异常:六个外地口音的男青年,买了香烛纸钱,却不像寻常香客那样说说笑笑,而是神色游离,眼神四处打量。
他们上了山,却没往寺庙方向去,反而在僻静小径徘徊。
黄梅立刻通知廖长根。廖长根一边报警,一边召集了十多个青壮村民,拿着柴刀、铁锹,悄悄尾随上山。
那六人似乎察觉被跟,在山腰兜了一圈便陆续下山。廖长根带人紧盯,同时通知山下村民封住路口。
中午,警方赶到,在山脚截住这六人。他们自称来烧香,却说不清为何没进庙就下山,言语矛盾。警方请来林国富父女辨认。
尽管蒙着眼,林国富对那个打他、搜他身的声音刻骨铭心。林晓燕也颤抖着指认了其中一人:“是他……他碰过我……”
面对指认,一个名叫张建勇的嫌疑人心理防线崩溃,承认了4月12日的抢劫。但他坚称自己是“第一次”,只是“跟着别人干”。
审讯深入,张建勇吐露更多:他们是一个贵州老乡组成的松散团伙,有二十多人,平时分散在温州各地打工,需要时纠集作案。
首领叫黄振祥,但行踪不定,只有他联系别人,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上次抢了快三千,黄老大说这边‘油水好’,让我们再来看看。”张建勇说。
警方迅速布控,但其余嫌疑人似惊弓之鸟,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专案组决定外松内紧,制造“案结”假象,引蛇出洞。
罪犯的沉寂是短暂的,而且变本加厉。
4月26日,狮子山再次发案。受害者是一对温州本地情侣,被五名歹徒洗劫,过程与“4·03”案如出一辙。
歹徒甚至“调侃”:“听说这里前阵子出过事?警察也没抓着我们。”
4月29日,周六,永嘉瓯北塘头山。
下午四点多,警方接到离奇报警:有人在塘头山悬崖下发现一具男尸,另有一人重伤。
现场令人心惊:悬崖高约十五米,崖底乱石嶙峋。一名青年已当场死亡,另一名青年多处骨折,奄奄一息,被先赶到的消防队员救起。
伤者陈浩,19岁,贵州来温打工者。他断断续续讲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遭遇:
当天他和同乡好友杨斌(死者)休息,到塘头山游玩。
下山时,被七名持刀男子拦截,拖入树林。两人被用自身衣物撕成的布条捆绑,遭搜身、殴打。歹徒抢走了他们身上仅有的百余元现金和两包烟。
歹徒离开后,陈浩想起钥匙串上有一把小剪刀。他艰难地挪动身体,磨断布条,挣脱双手,又替昏迷的杨斌松绑。
两人极度恐惧,不顾一切朝与歹徒相反的方向狂奔,却不知前方是绝路……
“他们……他们抢了好多人……”陈浩昏迷前最后一句话。
警方立即大规模搜山。结果令人震惊:在茂密的山林中,又陆续发现十名被捆绑、封嘴的受害者,分散在不同角落。
他们都是在当天不同时段被同一伙歹徒抢劫、捆绑后丢弃的。若不是陈浩跳崖报警,这些人不知何时才能获救。
一天之内,同一座山,抢劫十二人,致一死一重伤。歹徒的猖狂达到顶点。
现场勘查发现了大量物证:多种型号的胶带、不同材质的绳索、被割烂的衣物碎片,以及一处草丛中遗留的一把廉价弹簧刀。刀柄上,提取到数枚重叠的指纹。
专案组压力空前,但也捕捉到关键信息:罪犯需要大量胶带、绳索等作案工具,很可能在固定地点购买;多人连续作案,必有落脚点和日常生活轨迹。
5月1日,转机出现。
“4·26”狮子山案受害者之一周明(化名),在温州市区一家名为“星空”的录像厅门口,看到一个男青年脚上穿的皮鞋,极像自己被抢的那双。
“那双鞋是品牌货,我花了五百多买的,鞋头有一道明显的划痕,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立刻偷偷报警。
刑侦中队叶聪带人赶到。但那人已不见踪影。分析认为,这类流窜作案的外来人员,经济拮据,录像厅、台球室、廉价网吧是他们主要的消费和聚集场所。
那双鞋,很可能被罪犯自己穿用或转给了同伙。
专案组决定重点监控市区几家低消费娱乐场所,尤其“星空”录像厅。
便衣蹲守持续了三天三夜。5月4日晚,目标再次出现。不仅那个穿皮鞋的男青年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神色阴鸷、左臂有纹身的男人。
叶聪示意队员跟踪。两人看完一场录像,在附近小巷的大排档吃了炒粉,然后勾肩搭背走向一处城中村出租屋。
时机成熟。“动手!”叶聪低喝。
民警从前后包抄,将两人死死按在墙上。穿皮鞋者挣扎,被反扣手腕时,左袖上滑,虎口处一道疤痕赫然入目——与“4·03”案受害者描述吻合。
经查,穿皮鞋者叫黄前勇,23岁;纹身男正是团伙头目黄振祥,26岁,两人均贵州沿河籍。
审讯室内,黄振祥起初百般抵赖。直到警方出示了从塘头山提取的弹簧刀,以及刀柄上与他指纹比对的鉴定报告;
播放了不同受害者对其口音、体貌特征的辨认录音;展示了从其他嫌疑人处获得的供词……
铁证如山,黄振祥的心理防线逐渐崩塌,最终如决堤般供述。
这个以他为首的犯罪团伙,成员多是同乡或狱友,在温州打零工为生,因好逸恶劳,从小偷小摸逐步发展到结伙抢劫。
他们发现风景区游玩的民众防备心低,且山路复杂易于逃脱,便专挑此类目标下手。
“来玩的人身上多少带点钱,而且怕死,好抢。”黄振祥交代,从2002年底至落网,他们在温州各地山区作案六十余起,抢劫财物价值十余万元,强奸、猥亵妇女十余人。
当问及龙湾山朱建军夫妇被杀案时,黄振祥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最终承认。
“那天……我们五个人在龙湾山找‘活’。听见上面有男女说笑,就摸上去。那男的看着穿得还行,我们想搞点钱。”
黄振祥回忆,“没想到那男的很倔,被我们按住还拼命反抗,喊救命。黄前勇用刀捅了他几下,我用电线勒他脖子……他不动了。”
“那女的呢?”
“她看见男的死了,叫得很惨。我们怕招来人……就把她也弄了(强奸),然后……”黄振祥的声音低下去,“房前勇和姚茂华把她按进水沟里,我找了块大石头压上……杨文华折树枝盖住。”
“为什么连她一起杀?”
“她看到我们的脸了。”黄振祥回答得冰冷。
根据黄振祥、黄前勇的供述,警方连夜出击,在一处出租房内抓获正欲外逃的骨干杨华刚;
在瓯北一家工厂抓获另一骨干姚茂华。随后数日,通过蹲守、追缉,该团伙在温州的其余十三名成员相继落网。
案件告破,真相大白于天下。
这个以黄振祥、黄前勇为首的贵州籍犯罪团伙,在不到一年时间内,流窜于温州永嘉、鹿城、瓯海等地,针对风景区游客实施持刀抢劫、强奸、故意杀人,作案六十余起,杀害三人,致伤多人,抢劫财物数额巨大,对社会治安和民众心理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警方查证,该团伙组织松散但作案手段熟练,反侦查意识强。
他们常以三至七人随机组合,事先踩点,准备胶带、绳索、刀具,选择晴朗周末的下午作案。目标不分本地外地、男女老少,只要判断“有利可图”便下手。从最初只劫财,到后来劫色,最后凶残杀人,其罪行不断升级。
2004年,温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此案进行一审公开宣判。黄振祥、黄前勇、姚茂华等多名主犯因犯抢劫罪、强奸罪、故意杀人罪,犯罪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其余团伙成员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至有期徒刑不等。
宣判后,有记者问主审法官对此案的看法。法官沉吟片刻,说:“他们抢劫的不仅仅是财物,更是他人对安宁生活的信赖;他们毁灭的不仅仅是生命,更是社会基本的道德底线。多行不义必自毙,国法如山,岂容凶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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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狮子山、红岩脑山、塘头山依然林木葱郁,风景如画。
只是在一些上山小径的醒目位置,多了警方设置的警示牌和紧急报警点。当地村民和登山协会自发组织了巡逻队,在旅游旺季协助维护山区安全。
那些曾笼罩在山林间的恐怖阴影已然散去,但留在受害者和亲人心中的创伤,以及此案带给社会的警示,却需要更长时间去抚平与铭记。
阳光之下,仍有阴影蛰伏;享受自然之美的同时,不可放松警惕之弦。而维护这片安宁的,是法律的利剑、是警方的尽责,更是每一位公民守望相助的勇气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