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长安城裹挟着细沙,西市的胡商们正忙着收整货摊。沈予乔立在波斯商队的琉璃坊前,袖中紧攥着半片碎镜,指尖还残留着清晨在城郊沙丘上捡到的灼热沙粒。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海市蜃楼还在她眼底晃动——不是大漠常见的楼阁虚影,而是分明映出了失踪者张二郎的脸,他张嘴欲呼,却在日光中碎成万点金光。
“乔姑娘又来琢磨这些琉璃片子了?”波斯掌柜穆罕默德擦着铜盘,络腮胡里漏出几星笑意,“昨儿你要的三棱镜,可是从撒马尔罕万里运来的稀罕物。”他掀开锦盒,棱柱状的琉璃在暮色中折射出七彩光斑,落在沈予乔随身携带的《格物图说》上,正巧映在“光影幻形”那页批注处。
沈予乔没搭话,指尖轻拨棱镜,光斑在墙面游走,忽然定在她事先挂好的青铜镜群上。十二面铜镜按北斗方位排列,这是她今早照着《夏侯阳算经》里的“七衡六间”图摆的。当棱镜折射的光束依次扫过镜面时,奇迹般的一幕出现了:东墙突然浮现出模糊的驼队剪影,细听竟有隐约的驼铃声,可转头看西窗,那里分明只有静止的胡琴。
“果然是镜面折射与风热气流的把戏。”李偃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腰间别着新抄的《西域图志》,书页边缘还沾着未干的墨渍,“我在教坊司查过,近三个月失踪的五人,失踪前都去过西市的波斯茶馆。那里的穹顶正巧对着东南方的沙丘。”
沈予乔转身时,棱镜光斑正巧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碎成星芒般的光点。她想起今早解剖张二郎遗体时,在其眼结膜发现的细沙——那不是长安近郊的黄沙,而是混着琉璃碎屑的金色沙粒,与穆罕默德货箱里的波斯沙砾别无二致。
“往生笺带来了吗?”她解下围裙,露出内衬暗袋里的银针包,那些银针曾在失踪者衣物上检出西域藏红花的香气。
李偃飞从袖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笺纸,菩萨垂泪的线条在烛光下泛着异样的光泽。沈予乔凑近细看,发现菩萨衣褶处竟用极细的金线勾勒,背景那座模糊楼阁的飞檐上,隐约有三个连珠纹——正是《西域图志》里记载的迷楼标记。
“迷楼建于隋炀帝时期,”李偃飞展开书卷,指节敲在“迷楼记”那页,“传说用青铜为骨,琉璃为肤,内设三百六十面铜镜,能将人影碎成万千,使人迷失其中。隋末战乱后,迷楼构件散落西域,莫非...”他忽然噤声,因为沈予乔的指尖正停在书中“镜阵引风”的插图上——十二面铜镜围成圆圈,中心插着三棱状的水晶柱,与琉璃坊此刻的布置分毫不差。
暮色渐浓时,沈予乔将最后一面铜镜嵌入墙缝。穆罕默德早已被她以“查案”为由支到胡饼铺,琉璃坊内只剩案上摇曳的烛火,和墙角那架正在漏沙的铜壶。李偃飞倚着门框,手按刀柄,目光扫过墙上排列的铜镜,忽然注意到每面镜缘都刻着细小的梵文——他在玄奘译经里见过类似的字符,意为“虚妄”。
“还有三刻就是子时。”沈予乔将棱镜固定在青铜支架上,沙壶的细流正巧落在支架的凹槽里,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痕,“根据《周髀算经》,子时三刻是一天中阴气最盛,也是沙漠热风与长安气流交汇最频的时刻。”她话音未落,窗外忽然卷来一阵怪风,不是长安城常见的杨柳风,而是带着沙砾的灼热风,刮得窗纸沙沙作响。
李偃飞下意识去关窗,却见沈予乔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她的掌心异常冰凉,却在烛光下泛着兴奋的光泽:“来了。”
第一缕幻象是从西北墙角漫开的。起初只是模糊的光影,像有人在墙上泼了碗水,接着,楼阁的飞檐逐渐清晰,连珠纹在月光下明灭不定。沈予乔看清那飞檐下悬着的风铃,正是往生笺上画的样式,而在楼阁二层的窗口,隐约有个身影在晃动。
“是王娘子!”李偃飞低声道。三天前失踪的王娘子是第一个收到往生笺的人,此刻她的身影竟出现在幻象里,抬手似乎在擦拭窗棂。沈予乔忽然想起,王娘子的丈夫曾说,妻子失踪前总说“看到了娘家的楼阁”,而她家本在三百里外的陇右。
幻象中的楼阁突然震颤,王娘子的身影扭曲变形,化作无数镜面碎片,又在东墙重组为张二郎的脸。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沈予乔注意到他身后的背景里,有十二面铜镜正在缓缓转动,每转一圈,他的表情就惊恐几分。
“跟我来!”沈予乔突然拔腿向幻象方向跑去,李偃飞险些被她带倒。两人穿过琉璃坊后厨,眼前是一堵普通的青砖墙,墙根长着几株耐旱的骆驼刺。可当沈予乔的指尖触到墙面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砖块竟像水波般泛起涟漪,露出其后深不可测的洞口,风沙呼啸声从地下传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味。
“小心!”李偃飞刚伸手去拽她,却见沈予乔的半个身子已没入墙中。她回头时,发丝被地下风扬起,眼中竟有两团诡谲的金色光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瞳孔里燃烧。下一秒,她整个人消失在墙内,只剩地上滚落的棱镜,在月光下折射出妖异的血色光芒。
李偃飞按住剑柄的手已满是冷汗。他记得《西域图志》里写过,迷楼地下有直通大漠的密道,当年隋炀帝为了收集西域珍宝,曾命人用活人血祭开通地道。此刻墙后的风沙声中,隐约夹杂着锁链轻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地下叩问。
他摸出火折,正要点燃,忽然注意到墙面上残留的光斑轨迹。那些光斑竟组成了一个复杂的星图,中心正是琉璃坊的位置,而星图边缘,连珠纹组成的线条蜿蜒向西北——那里是长安西市的义庄,也是失踪者最后一次被目击的地点。
“沈姑娘!”他低唤一声,将火折抛进地道。幽蓝的磷火腾地燃起,照亮了向下延伸的石阶,每级台阶上都刻着与铜镜相同的梵文。当他的靴尖踏上第一级台阶时,身后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回头望去,琉璃坊内所有铜镜竟同时炸裂,碎片在地上拼出一个扭曲的“困”字。
地道内的风沙突然转急,李偃飞感到有什么东西擦着脸颊掠过,伸手一抓,竟攥到半片往生笺。借着磷火微光,他看见笺纸上的菩萨不再垂泪,而是露出了森然笑意,背景的楼阁清晰如真,飞檐下挂着的不是风铃,而是串成串的人骨。
更深的地下,沈予乔的指尖触到了潮湿的石壁。她在黑暗中摸索,忽然触到一块凸起的青铜砖,上面刻着连珠纹。当她按下砖面时,整面墙轰然转动,露出另一间密室。密室中央立着一人多高的青铜柱,柱身缠绕着十二面铜镜,镜面蒙着暗红污渍——那是干涸的血迹。
“原来如此。”她低声道,终于明白凶手如何制造幻象:利用子时的热气流,通过地面铜镜群折射阳光,再经地下密道的镜阵放大,最终将影像投射到特定地点。而那些失踪者,恐怕早就被引入密道,成了镜阵的“燃料”。
头顶突然传来李偃飞的呼喊,沈予乔转身欲回应,却见身后的砖墙正在缓缓闭合。她扑向缝隙,却看见墙缝外的幻象再次浮现——这次不是楼阁,而是长安城的西市,人群中有人戴着连珠纹面具,正将一张往生笺塞进某个行人袖中。
当砖墙彻底闭合的瞬间,沈予乔终于想起,今早穆罕默德擦铜盘时,袖口露出的正是同样的连珠纹刺青。而在地道深处,十二面铜镜同时转向她的方向,镜面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一张戴着波斯面纱的诡异笑脸。
沙漏的最后一粒沙落下,琉璃坊外的胡商们听见了细碎的崩塌声。他们举着火把赶来时,只见满地镜屑中,躺着李偃飞染血的《西域图志》,书页正摊开在“迷楼复道,入者永劫”的注解处,而沈予乔的银簪,正插在镜阵中心,像一支插在坟头的招魂幡。
夜风卷起地道深处的沙砾,将往生笺的残片送上夜空。那些纸片在月光下拼出最后的画面:菩萨的眼泪化作流沙,淹没了整座迷楼,而在楼基之下,无数白骨正托着十二面铜镜,等待下一个走进幻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