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第十七日,长安城头的风卷着细雪掠过女墙,沈予乔望着暮色中的宫墙,琉璃瓦上的胭脂釉在残阳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柳氏绣坊里未干的丹砂颜料。李偃飞的皂靴碾碎墙边长着的曼陀罗幼苗,三年前的血案在这抹暮色里渐渐淡成剪影,唯有他掌心的灼伤,还在提醒着那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庭审。
“看,西市的灯火。”李偃飞的声音混着风雪,指尖掠过女墙砖缝里的靛青残迹——那是尚宫局绣娘修补宫墙时留下的配线,与柳氏手中的官服碎片同色。沈予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八千坊市正次第亮起灯烛,如散落的星子缀在朱雀大街两侧,某个街角传来卖胭脂的小贩吆喝,却再无往日的热闹。
“柳婉儿在岭南时,总说长安的胭脂太贵。”李偃飞忽然从袖中掏出个素白瓷盒,盒盖绘着半朵未开的曼陀罗,“她托驿卒留给你的,说等案子结了,让你替她看看长安城的月亮。”沈予乔接过瓷盒,指尖触到盒底的刻痕,是个极小的“清”字,与柳家蜀绣里暗藏的毒纹截然不同。
城楼下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戍初一刻。沈予乔望着李偃飞肩甲下露出的绷带,想起庭审那日他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刀刃划破他的锁子甲,在左肩留下寸长的血口,如今伤痂初结,却仍在风雪里隐隐作痛。“疼吗?”她忽然开口,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耳尖在暮色里泛起薄红。
李偃飞却笑了,笑得像朱雀大街上卖糖葫芦的少年,全然没有刑部员外郎的威严:“比起你在尚宫局库房被匕首抵住脖子时,这点疼算什么?”他忽然转身,面朝漫天晚霞,宫墙的胭脂色染在他眼底,映得那双常年阅尽卷宗的眼睛格外明亮,“知道柳氏账本里最后一页写什么吗?她说柳婉儿十岁时,偷拿家里的珍珠粉给邻村姑娘做胭脂,被父亲打了手心,却还是偷偷攒钱买花瓣。”
沈予乔的指尖划过瓷盒上的曼陀罗,想起柳婉儿临终前塞给她的胭脂盒,盒底刻着“愿天下女子,面若春樱”。那个在尚宫局屋顶翩然而去的身影,鬓边别着的白牡丹,终究没能等到长安城的春天。“她其实早就知道,武安昌的双生毒,不过是宫墙里最浅的一道疤。”她忽然望向远处的景仁宫,飞檐上的铜铃在风中轻响,“淑贵妃的美人蛊,陈侍郎的惑心金,还有那些藏在胭脂盒底的私印,才是刻在这世道上的毒。”
李偃飞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伤痂蹭过她的指腹,带着灼人的温度。沈予乔惊觉他的手远比看上去粗糙,虎口处布满练刀的茧子,却在握住她时格外轻柔。“还记得在尚宫局库房,你发现老尚宫刻的‘武’字吗?”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验尸刀留下的,“其实在那道刻痕下方,还有半行被风雨侵蚀的小字,写着‘清者自清’。”
暮色渐浓,宫墙上的胭脂色慢慢褪成青灰,沈予乔望着李偃飞眼中倒映的万家灯火,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验尸易,验心难。”三年前她初入刑部,见惯了卷宗里被胭脂水粉掩盖的血案,以为最毒的是铅粉曼陀罗,直到遇见柳婉儿的疤痕、老尚宫的哑疾、李偃飞掌心的伤,才明白这世道最无解的毒,是人心对权欲的贪念。
“你看。”李偃飞松开手,指向朱雀大街尽头的贫民窟,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正围着盏油灯,用捣碎的凤仙花染指甲,笑声穿过风雪飘上城头,“柳婉儿想让天下女子搽上无毒的胭脂,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让这长安城的灯火,多照亮些阴沟里的毒。”他忽然从袖中取出片碎玉,正是沈予乔一直佩戴的柳家族徽,“我让人修好了,缺角处刻了朵木樨花,是你最喜欢的。”
沈予乔接过碎玉,指尖触到新刻的纹路,细腻如李偃飞审案时的笔触。木樨花的香气混着雪粒落在她手背上,忽然想起初遇他那日,他正蹲在柳氏井边查看刻痕,皂靴上沾满泥泞,却坚持要等她验完尸才肯离开。原来有些东西,早在破获第一桩血案时就已埋下,像木樨花的种子,在满是铅粉的世道里,悄悄开出了洁白的花。
更鼓敲过两声,城楼下传来巡城卫的马蹄声。李偃飞忽然咳了咳,耳尖比沈予乔的还要红:“其实……在驼铃巷密道看见柳婉儿的马车时,我就想……”他忽然转身,望着漫天飘落的细雪,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城墙上的宿鸟,“这盛世胭脂虽美,却不及你眸中清明万一。”
沈予乔望着他僵硬的背影,忽然笑出声来,笑声惊起墙头几只寒鸦。她将碎玉贴身收好,指尖掠过他肩甲上的积雪:“李大人可知,你审案时侃侃而谈,说起毒理头头是道,如今倒像个初次递帖子的书生?”她忽然正色,望着宫墙下绵延的灯火,“不过你说得对,比起破解毒理,守住这心中清明,才是最难的案子。”
雪越下越大,女墙上的曼陀罗幼苗被积雪覆盖,却在砖缝里露出倔强的绿意。沈予乔想起柳婉儿毒经里的最后一页,墨迹未干的“清”字旁边,画着个极小的笑脸,那是用验尸格目的边角料写的,想必是她在逃亡路上,趁着夜深人静时偷偷写下的。原来真正的胭脂劫,从来不是铅粉与经血的毒,而是在染缸般的世道里,能否守住一抹清白。
“回吧。”李偃飞替她拢了拢斗篷,指尖不小心碰到她冰凉的耳垂,“明日还要去尚宫局封存旧档,听说新掌事要恢复柳家的珍珠粉胭脂配方,起名叫‘清平调’。”沈予乔点头,跟着他走向城楼石阶,靴底碾碎残雪的声音,与远处胭脂小贩的收摊声交织在一起。
走到城下时,忽然有个小乞儿追上来,往沈予乔手里塞了朵用纸折的木樨花:“姐姐好看,像画里的仙姑。”孩子跑远了,纸花上还带着体温。沈予乔望着掌心里的白花,忽然明白,这世道或许永远会有毒胭脂,但总有人愿意做折花的手,让清白的香气,漫过每一道宫墙。
雪夜的长安城,万家灯火次第熄灭,唯有刑部衙门的灯笼还亮着。沈予乔坐在案前,铺开新的验尸格目,笔尖悬在“柳氏”一案的结案处,却迟迟没有落下。李偃飞端着热酒推门进来,看见她正在格目边缘画木樨花,花瓣上落着极小的雪粒,像星星掉进了墨色里。
“在想什么?”他放下酒盏,看见格目上写着“毒理已破,心毒难消”,忽然轻笑,“不如再加句,幸得有人,共守清光。”沈予乔抬头,看见他肩甲上的雪化了,在烛火下闪着微光,像他眼中从未熄灭过的热忱。
窗外,雪停了,启明星在宫墙上方亮起。沈予乔忽然想起初到长安时,父亲带她登城楼,说“长安的胭脂色,是千万人的心血染成”。如今她终于懂得,这抹颜色里,有柳婉儿的血,有老尚宫的泪,有李偃飞掌心的伤,更有无数像小乞儿那样的人,在尘埃里守护着最后的清白。
她提笔,在结案格目最下方写下:“愿此后长安,胭脂色里无血泪。”笔尖落下时,李偃飞的指尖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像在守护这行墨迹未干的期许,更像在守护这乱世中,两颗不愿被胭脂染透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