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院西面那间最大的工坊,此刻简直就是个铁与火交织的修罗场。
新建的水力大锻锤,由院外引来的渠水驱动着巨大的水轮,
带动着沉重的锤头,不知疲倦地一起一伏,“哐当!哐当!”的怒吼声震耳欲聋,
每一次落下,都仿佛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给震出来,
夯土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连带着工坊顶棚上的茅草都在簌簌发抖。
七八名赤着古铜色膀子、腰间只胡乱系着块油腻腻的粗布犊鼻裈的壮汉,
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一块烧得如同晚霞般通红的铁锭,
用长长的铁钳夹持着,小心翼翼地送入锻锤之下。
迸溅的火星子如同除夕夜的烟花,烫得他们“嗷嗷”直叫,
却又不敢松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铁腥味和炭火的焦臭。
工坊的另一头,匠头铁牛此刻活像一尊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黑炭判官,
额头上青筋暴起,汗珠子顺着他虬髯的下巴滴滴答答落在滚烫的地面上,
瞬间化作一缕青烟。他正唾沫横飞地训斥着几个手脚略显笨拙的年轻徒弟:
“夯货!蠢牛!跟你说了多少遍,这风箱要拉得匀实,
莫要时快时慢,跟娘们儿喘气似的!再给老子炼出一炉夹生带渣的废铁,
仔细你们的皮!官家可说了,这新钢料若是炼不好,咱们都得滚蛋回家抱婆娘去!”
“师傅息怒,师傅息怒!”一个满脸黑灰,只露出一口白牙的徒弟连忙点头哈腰,
一边使劲拉着巨大的牛皮风箱,一边陪笑道,“小的们手生,手生!
这不,前几日官家又赏了上好的羊肉和烈酒,小的们吃饱了,力气也足了!
下回一定给您拉出上好的火候来!
保管炼出来的钢,能给楚官人那边打出最利索的铳管!”
“哼!算你们还有点良心!”铁牛重重地哼了一声,
蒲扇般的大手在那徒弟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这几日吕提举催得紧,说是那‘靖康元年式铁管突火枪’,
咱们院里那几个禁军出身的护院试射了几轮,都说比御马监那些个只能听个响的鸟铳强了不止十倍,
射程远,威力也大,就是……就是还他娘的偶尔有些炸膛的毛病!
官家的意思,这还远远不够!还得再改!再精良!
这不,前儿个又拨下来一批从江南运来的上等精铁,
指名道姓要咱们再加紧赶制五百杆出来,
说是要先紧着咱们格致院内部和皇城司的锐士换装,
待万无一失了,再呈给官家和枢密院过目,然后装备全军!”
“又五百杆?!”几个徒弟闻言都倒吸一口凉气,偷偷交换了个眼神,
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些的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师傅,
咱们这都快两个月没出过这院门了,连街上的婆娘长啥俊俏模样都快忘了……
这活儿啥时候是个头啊?这么多铁管突火枪,
还有那些个‘霹雳布袋’和‘掌心雷’,听说库里都堆了好几千了,
为啥不交给军器监那帮人去做?他们人多,也省得咱们这般熬油似的。”
“你懂个屁!”铁牛眼睛一瞪,口水喷了那徒弟一脸,
“你当这些是寻常的刀枪剑戟?这是官家亲自点拨,
咱们格致院的师傅们呕心沥血捣鼓出来的军国重器!
是能让咱们大宋扬眉吐气的宝贝!军器监那帮循规蹈矩的蠢货,
能做出这等精巧的玩意儿?再说了,这等机密,能让外人知道?
万一泄露出去,被金贼学了去,你担待得起?”
他顿了顿,语气又缓和了些,带着几分自豪道:
“官家说了,咱们格致院的师傅,个个都是大宋的功臣!
等打跑了金贼,收复了燕云,少不了你们的封赏!
到时候还怕没婆娘?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他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几个围拢过来的心腹老匠说道:
“你们是不知道,楚官人那边,还在琢磨官家给的那张‘神机燧发枪’的图纸呢!
那玩意儿要是真能捣鼓出来,啧啧,那才叫一个神兵利器!
不用火绳,不怕风雨,听说还能连着打好几下!
比咱们现在这铁管突火枪,可又强了不止一个档次!”
不远处的另一间工坊,光线明显要好上许多,也相对安静不少,
只有水力驱动的磨床发出的“呜呜”声和匠人们低声交谈的声音。
年轻的格致院主事楚材,此刻正带着二十多个眼神专注的匠人,
围着几张巨大的案几。案上铺着数张用细密墨线勾勒的图纸,
旁边则散落着一堆打磨得锃光瓦亮的铜铁机件。
楚材手持一把工部新制的分毫铜尺,正仔细比对着一个新铸造出来的黄铜扳机,
眉头紧锁,口中嘀咕道:“他奶奶的,这脱模的时候还是糙了些,
这勾爪的弧度偏了半分!老李,你这翻砂的手艺是越发回去了!
让你用官家说的那什么‘失蜡法’试试,你偏不听,非得用老法子!
这可都是上好的黄铜,废了多可惜!”
一个须发半白的老匠人闻言,苦着脸辩解道:“楚官人,
您可不能冤枉小老儿啊!这‘失蜡法’固然精巧,
可做这等小巧的机件,一不小心就走形了。再说,那蜂蜡金贵着呢!
这还是用咱们的老法子翻砂,再由小王他们几个用细锉子,
借着那水力磨床打出来的细砂轮慢慢磨出来的,已经废了七八个了!”
“废了也得做!”楚材毫不客气地将那不合格的扳机扔回料堆,
“官家给的‘神机燧发枪’图纸,那叫一个巧夺天工!每一个零件都得严丝合缝!
那水力机床虽已能转动,勉强能车出些轴杆、钻出些孔洞,
可离图纸上要求的精细,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这燧石夹、火镰、弹簧,
哪一样不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告诉下面的小子们,
这个月若是连三个合格的燧石夹都试制不出来,
月底的赏钱就别想了!咱们格致院,不养闲人,更不能让这些个宝贝图纸蒙尘!”
“楚官人,不是小的们不尽心,”另一个年轻些的匠人凑上前来,小声道,
“实在是这图纸上的东西太过精巧,有些地方,小的们实在是琢磨不透啊。
就说这来复线,官家说能在枪膛里刻出螺旋的纹路,让那弹丸飞得更准更远,
可这如何在坚硬的铁管子里刻出那般均匀的膛线?咱们试了几种法子,都不顶用。
那水力钻床倒是能钻孔,可要钻出那螺旋的纹路,可就……”
楚材闻言,也是长叹一口气:“此事我也正犯愁呢。
官家曾言,或可用水力驱动一种特制的旋刀,缓缓旋入,
只是这旋刀的材质和形状,又是一大难题。”
他抬起头,看着工坊内忙碌的众人,眼中闪过一丝疲惫,
却又迅速被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所取代,“都别杵在这儿发呆了!
官家说了,格致院便是要敢想敢试!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
都给我想!谁能想出好法子,官家重重有赏!
说不定还能像铁牛师傅那样,得个‘匠头’的名号!”
隔壁一间光线最为充足,窗明几净的琉璃坊内,气氛则要雅致许多,
却也同样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忙碌。琉璃匠沈括,
此刻正戴着一副他亲手磨制的双层凸透镜片镶嵌的玳瑁眼镜,
神情专注地指导着十余名从泉州、广`州等地重金聘请来的顶尖玉石匠人和琉璃匠人打磨镜片。
这些匠人平日里在各自的行当里都是受人追捧的宗师级人物,
此刻在沈括面前,却都如虚心求教的学徒一般,丝毫不敢怠慢。
工坊四周的架子上,已经整齐地码放了数十个装着镜片的小木匣,
以及近百具已经初步装配好的“千里镜”镜筒。这些镜筒材质各异,
有牛角打磨的,有硬漆布卷制的,也有少量用薄铜皮包裹的。
“沈师傅,您这‘千里镜’,可真是神了!”一个负责登记入库的年轻文吏,
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满脸敬佩地说道,“前几日吕提举亲自试了您新制的那具三尺长的牛角镜筒,
说是能看清十里开外城楼上的人影!这消息要是传到军中,
那些个将军们还不抢破了头?听说咱们这院子外面,
皇城司的缇骑都围了三层,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就怕这宝贝的制法泄露出去呢!”
沈括小心翼翼地将一片刚打磨好的水晶镜片浸入清水中,用细绢擦拭干净,
对着光亮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矜持的傲气:
“哼,抢?也得有那么多给他们抢才行!这玩意儿,比伺候那些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还精贵!
每一片镜片,都得耗费咱们十几个顶尖师傅好几天的功夫!
这不,从泉州、福州调来的这几位磨玉石的高手,日夜赶工,
加上咱们院里原有的好手,这一个多月下来,也才将将磨出这六十三对合用的上品镜片。
次一等的,倒是有百十来对,勉强能用。
至于那些个边角料,倒是能凑出不少单筒的短镜,给那些个斥候营的小崽子们用用,也算不浪费。”
“六十三对上品!”文吏咋舌道,“那也是了不得了!
听说这镜片,要用西域进来的上等无瑕水晶石,那可都是按两算银子的宝贝!
还得用官家画的那什么劳什子《几何初步》里的法子算角度?”
“那是自然!”沈括捋了捋颌下稀疏的山羊胡,
眼中闪过一丝只有匠人才能理解的自得与骄傲,
“官家给的那两本书,简直就是给咱们这些搞光学格物的打开了一扇天窗!
老夫带着这帮徒子徒孙日夜参详,虽然里面那些个‘勾三股四弦五’的弯弯绕绕看得人头昏眼花,
但如今对这镜片的弧度、厚薄、如何聚光成像,那可是有了七八分心得!
否则,如何能看得清十里之外的人马旗帜?”
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带着几分牢骚的意味说道:
“唉,就是这日子过得忒也熬人!自打进了这格致院,
快两个月没见过婆娘孩子了,也不知家里那几亩薄田收成如何。
若不是官家给的赏钱着实丰厚,家里老小都能吃饱穿暖,
老夫才不受这份鸟气呢!”
旁边一个正在埋头打磨镜筒的泉州老师傅闻言,也抬起头来,
苦笑道:“沈师傅说的是啊!想我老张在泉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何曾受过这般拘束?每日里除了干活便是睡觉,
连出院门喝口小酒都得层层审批,简直比坐监还难受!
也就是看着官家给的银子和这格致院能做出前无古人的东西,才咬牙撑着。”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沈括瞪了他们一眼,
“官家重用我等匠人,已是天大的恩典!能参与这等利国利器之事,
乃是我等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再敢在此聒噪,
仔细吕提举听见了,扣你们的赏钱!”
众人闻言,讪讪一笑,又都埋头于各自的活计之中。
他们也知道,能进这格致院,是多少匠人打破头都想进来的地方,
虽然辛苦些,管制严些,但能亲手造出这些惊世骇俗的“神器”,
那种成就感,是什么也换不来的。
就在这各种声响交织,匠人们或高声谈论,或低头沉思,
或暗自抱怨,或相互调侃的复杂氛围中,工坊外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格致院的年轻吏员,衣衫的下摆都有些散乱,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
目标直指位于院落中央的提举签押房,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
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尖锐:“吕提举!吕提举!官……官家!官家圣驾已到院门口了!
快……快去迎接啊!”
工部尚书兼格致院提举吕颐浩,此刻正在签押房内,
与几位从各司抽调来的经验老到的管事,商议着如何更有效率地调配格致院日益紧张的铜铁木料。
猛地听到院外小吏那几乎变了调的呼喊,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茶水险些泼了出来。他霍然起身,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愕然,
随即立刻被浓浓的惊喜与期待所取代,疾步冲出签押房,
对着那小吏厉声问道:“你说什么?!官家驾临了?!”
“千真万确,吕提举!”那小吏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指着院门方向,额头上汗珠滚滚,“小的亲眼所见,
张总管亲自陪着呢!仪仗都到门口了!让您……让您带着诸位主事师傅,
速速……速速前往恭迎圣驾!”
“好!好!好!”吕颐浩连道三声好,激动得在原地踱了几步,
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沉声下令:“快!速速派人去各个工坊通传!
命铁牛、楚材、沈括三位师傅,以及各司的匠头,
立刻到前院集合!不得有误!”他又对身边伺候的几名吏员喝道:
“尔等也速速整理仪容,随本官前去迎接圣驾!
万不可在官家面前失了体统!”
一时间,整个格致院都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池塘,瞬间波澜四起。
各处工坊的管事得了传令,纷纷奔走相告,呼喊声此起彼伏。
锻造坊内,铁牛听到通传,直接将手中的大铁钳往地上一扔,
那烧红的铁锭也顾不上了,对着徒弟们吼道:“都给老子停了!
官家来了!抄家伙……不对!是赶紧拾掇拾掇!
谁敢给老子丢人,仔细他的皮!”
机件坊内,楚材闻讯,慌忙将案上的图纸和精密零件用一块油布仔细盖好,
生怕被外人瞧了去,嘴里念叨着:“坏了坏了,这身油污还没换呢!
也不知官家会不会嫌弃……”
琉璃坊内,沈括更是小心翼翼地将他那些宝贝镜片一个个锁进特制的锦盒之中,
口中还念叨着:“莫慌,莫慌,官家圣驾,乃是吉兆,吉兆啊!
说不定今日便能将这千里镜呈给官家御览了!”
一群平日里只顾埋头钻研技艺,在炉火与图纸间打滚,
不甚讲究仪容的能工巧匠们,此刻无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有的慌忙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铁屑,有的胡乱抹着脸上的汗渍油污,
还有的则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歪斜的衣带,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齐整一些。
片刻之后,在吕颐浩的带领下,铁牛、楚材、沈括等格致院的核心匠师,
以及闻讯赶来的其他各司的匠头管事,近百号人,
怀着既紧张又兴奋、既忐忑又期待的复杂心情,
脚步匆匆地朝着格致院的大门口迎去。
远处,隐约可见一队身着明黄甲胄的禁军侍卫,簇拥着一顶华贵的御辇,
正缓缓向格致院的正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