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神武右军帅府。
中军大帐之内,帅案之后,岳飞身着寻常青布武官袍,浓眉如剑,星目深沉,正襟危坐。帐前高悬的牛油巨烛将帐内映照得亮如白昼,跳动的火光下,一张巨大的河北堪舆图平铺于案,其上州府关隘,河流山川,一一在目。图上,“大名府”三字,被朱砂浓墨重重圈出,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决然。
日头已然西沉,帐外暑气渐消,蝉鸣声声,更衬得帐内一片肃然。
帐下两侧,将星云集。左首,王贵、牛皋、张显三员宿将,皆是追随岳飞的心腹,此刻或蹙眉沉思,或摩挲兵刃,神色各异。右首,杨沂中、吴玠二将,虽归附时日尚短,然一则精于斥候,一则长于计略,亦是神色凝重。
而在杨沂中之下,则垂手侍立着一位新至的青年将领,面容坚毅,身姿挺拔,正是奉官家圣旨,自江南星夜赶来,新授神武右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之职的刘讣。他一身征尘未洗,眉宇间带着江南水乡的儒雅之气,此刻立于这北地帅帐之中,更添了几分沙场磨砺出的刚劲。
岳飞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帐下诸将,沉声道:“诸位,今日聚此,共议军国大事。”
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重重点在堪舆图上那朱红圈出的“大名府”,声音转厉:
“伪帝赵构虽已槛车送京,然其在河北所植伪朝,余孽未清,党羽尚存。大名府,乃伪朝昔日巢穴,城池坚固,尚有逆贼数千盘踞。更有金人残部,或新遣奸细混迹其间。此獠不除,河北一日不安,我大宋北伐大计,亦是镜花水月!”
岳飞语出,帐内空气似也凝重几分。
“故而,本帅决意,不日将尽起大军,犁庭扫穴,直捣大名府!务必将这颗钉在我大宋心腹之地的毒钉,连根拔起,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帐内诸将精神皆为之一振。
性如烈火的牛皋当即踏前一步,声如洪钟,抱拳道:“元帅钧令,末将愿为先锋!请拨本部兵马,直取大名府!管教那些跳梁反贼,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王贵素来持重,闻言眉头微蹙,出列沉吟道:“元帅,大名府乃河北重镇,史载其‘城高池深,守备森严’。守军虽多为乌合之众,然若负隅死守,我军强攻之下,折损恐亦不小。且须防北面燕云之金狗,或山东左近之残匪,趁我攻城之际,袭我侧后。”
张显亦颔首附和:“王将军所虑极是。末将愚见,当先遣精骑,扫清大名府外围州县之伪军据点,断其粮道羽翼,使其成孤城一座,再行攻打,或更为稳妥。”
岳飞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杨沂中:“杨将军,你麾下踏白军斥候遍布河北,大名府及其左近敌情虚实,想必已了然于胸。不妨说与众将参详。”
杨沂中出列,声线清朗,条理分明:“回禀元帅。据斥候连日探报,大名府现由伪朝所任留守耿南仲,纠集赵构溃兵及地方豪强私兵,合计约五千余众据守。此辈多为残兵败将,军心涣散,战力平庸。城中粮草,据称尚可支应月余,然军械武备多有残缺。至于金人动向,目前尚未发现其有大规模集结南下之迹象,然其在燕云及河北北部仍屯有重兵,不可不防。”
吴玠羽扇轻摇,接过话头,补充道:“元帅,大名府城池虽坚,然守军心怯,民心亦未必附从。若能攻心为上,或可遣人暗中联络城内不满伪朝、心向朝廷之义士,许以重利前程,使其临阵倒戈,为我内应,则可事半功倍。再者,亦可效仿兵法,围点打援,佯攻其必救之小城,诱其出城野战,再以我军精骑,聚而歼之。”
岳飞静静听着众将各抒己见,不时微微点头,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新任的马军副都指挥使刘讣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考较之意:
“刘将军,你新至河北,于北地战事或许尚不熟悉。然你久在江南,亦曾慷慨勤王,于骑兵运用之道,想必有独到之见解。若本帅欲攻大名府,你以为我神武右军之骑兵,当如何作为,方能克敌制胜?”
帐内众将的目光,瞬时齐齐投向了这位略显陌生的江南将领。刘讣在江南或薄有微名,但与帐中这些身经百战、功勋卓着的宿将相比,资历无疑尚浅。众人皆想听听,这位官家亲荐之人,究竟有何高论。
刘讣感受到众人目光之中或好奇、或审视、或期盼的意味,却不见丝毫慌乱。他深吸一口气,自队列中昂然走出,抱拳朗声道:“回禀元帅,末将斗胆献曝!大名府左近,沃野千里,平川广阔,正利于我大宋铁骑驰骋纵横。若欲攻取大名府,我骑兵之用,当在‘奇’与‘快’二字,方能出奇制胜,震慑敌胆!”
“哦?何为‘奇’?”牛皋瓮声瓮气地问道,他素来敬重有真本事的人,见刘讣气度不凡,言语间颇有章法,心中那丝因其“江南人士”而起的轻视已去了大半。
刘讣坦然迎向牛皋那带着探究的目光,继续道:“所谓‘奇’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可遣精锐轻骑,如天降神兵,绕道敌后,袭其转运粮秣之甬道,焚其囤积粮草之仓廪,断其勾连各处之援兵。使其军心动摇,腹背受敌,内外不安。亦可于夜黑风高,或大雾弥漫之际,潜近城下,以火箭乱其军心,或配合城内义士,赚开城门,一举破敌!”
“那‘快’字,又作何解?”张显追问道,他已听出刘讣言语中颇有韬略。
“‘快’者,如迅雷不及掩耳,如疾风席卷残云!”刘讣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声音也高昂了几分,“若敌军愚钝,敢出城与我军野战,则我大宋骑兵当如疾风骤雨,以泰山压顶之势,分割其阵,包抄其后,冲击其两翼及中军帅旗,使其首尾不能相顾,阵脚大乱,一战而定乾坤!若敌死守不出,则我骑兵亦可在大名府周边州县游弋,扫荡其附从伪逆,征集粮草,晓谕百姓,裹挟青壮,一来壮大我王师声势,二来断绝大名府之外援,迫其坐困愁城,不战自溃!”
刘讣一番话,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分析透彻,其对骑兵战法的理解和运用,竟丝毫不逊于帐中任何一位久经战阵的宿将,甚至在某些奇兵突袭的设想上,更显灵动果决。
牛皋听得是连连点头,铜铃般的眼睛里满是赞赏,忍不住大喝一声:“好小子!有见地!说得痛快!比那些只会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酸丁腐儒强多了!老子喜欢!”
岳飞眼中也露出明显的嘉许之色,抚掌道:“刘将军所言,深合本帅之意!骑兵乃国之利刃,北伐之关键。只是,我神武右军骑兵新组未久,兵员、战马皆有不足,短期之内,要堪此大用,恐非易事啊。”
刘讣面色一肃,正色道:“元帅,兵不在多而在精,马不在壮而在能驰骋疆场!末将此来,已带来江南子弟八百余,其中马军虽不足三百,然皆是追随末将、历经战火考验、敢打敢拼的忠勇之士!至于战马,末将斗胆,或可从先前缴获伪朝及金虏之马匹中,拣选筋骨强健者补充。训练之法,末将亦有些许粗浅心得,愿与诸位将军共商,定当竭尽所能,为元帅练出一支铁骑,不负官家与元帅厚望!”
“好!”岳飞闻言,心中大定,再次抚掌赞道,“有刘将军此番壮言,本帅便放心了!”
他目光扫过众将,声音沉稳而有力:“诸位将军之策,皆有可取之处。攻取大名府,非一日之功,亦非一策可定。本帅之意,当多管齐下,虚实并用!”
“杨将军,”岳飞转向杨沂中,“你麾下踏白军,继续严密监视大名府及其周边州县敌情,特别是金狗在燕云及山东方向的动向,务必做到知己知彼,料敌先机。”
“末将遵命!”杨沂中抱拳应道,神色沉静。
“王贵、张显二位将军,”岳飞继续道,“你二人各率本部兵马,先行清剿大名府外围那些尚敢负隅顽抗之伪军据点,稳固我军后方,打通粮道,为大军攻城扫清障碍。”
“末将领命!”王贵、张显齐声应道,声若洪钟。
“牛皋将军,”岳飞看向牛皋,眼中带着信任,“你部为中军主力,随本帅行动,养精蓄锐,随时准备攻坚拔寨!”
“得令!元帅瞧好吧!”牛皋咧嘴一笑,摩拳擦掌,战意高昂。
“吴玠将军,”岳飞转向吴玠,面带微笑,“你智计过人,便负责大名府左近州县的策反、招降之事。若能兵不血刃,使其望风归降,便是大功一件。”
吴玠羽扇轻摇,微微一笑:“末将定不辱使命,必让那些首鼠两端之辈,早日幡然醒悟,弃暗投明。”
“至于刘讣将军,”岳飞的目光再次落在刘讣身上,带着几分郑重与期许,“骑兵乃国之利刃,北伐之先驱。本帅命你即刻整合军中所有骑兵及战马,加紧操练骑射、冲击、迂回之术。所需军械粮草,可直接向本帅请调,本帅无不应允!一个月之内,本帅要看到一支能拉得出,冲得垮,打得赢的精锐铁骑!”
刘讣心中一凛,知道这既是岳飞对他的考验,更是莫大的信任与倚重,当即单膝跪地,朗声应道:“末将刘讣,领元帅将令!若一月之内,骑兵操练无成,不能如元帅所期,末将愿提头来见!”
岳飞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一步,亲手将刘讣扶起,正欲再做细致部署,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嘶哑的高喊,声音穿透帐幕,清晰可闻:
“报——!元帅!大名府生变!伪朝留守耿南仲正在城中大肆屠戮忠义,并扬言要纵火焚城,玉石俱焚!”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满帐皆惊!
岳飞猛地转过身,双目圆睁,瞳孔之中瞬间迸射出凌厉无匹的杀气,一股冰冷的寒意刹那间弥漫了整个中军大帐!
“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