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市立图书馆做义工的第三个月,第一次注意到那本《园艺植物图鉴》。它总是出现在三楼文学区的角落书架上,深绿色封面褪成灰扑扑的苔藓色,书脊开裂处用透明胶带缠着,像一道愈合的伤疤。最奇怪的是,每天闭馆前我整理书架时,它都会从编号c区3排12列的位置,悄悄“跑”到d区5排8列——那是专门放历史地理类书籍的区域,和园艺毫无关联。
起初我以为是读者放错了,直到某个暴雨夜,我在书里发现了夹着的便签。泛黄的纸页上用蓝黑钢笔写着:“1987年5月15日,茉莉开了,妈妈说要送给隔壁张阿姨。”字迹工整得像是临摹字帖,日期下方画着一朵五瓣小花,花瓣边缘缀着几点墨渍,像被泪水洇开的痕迹。
第二天中午,我在茶水间遇到了管理员陈叔。他擦着眼镜片叹气:“三楼文学区啊,以前是老馆的书库,八几年着过一次小火,烧了半面墙的旧书。后来翻修时总有人说看见穿蓝布衫的小姑娘,抱着书在书架间晃悠。”他突然盯着我手里的《园艺植物图鉴》,镜片反光让我看不清表情:“小陆啊,这书你别单独整理,放回去时记得说声‘借过’。”
我没把陈叔的话放在心上,直到周四傍晚。那天图书馆只剩零星几个读者,我蹲在d区5排整理书架,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书页翻动的“哗啦”声。抬头望去,穿浅蓝衬衫的女孩正踮脚拿书,齐耳短发在灯光下泛着亚麻色光泽。她转身时冲我笑了笑,怀里抱着的正是那本《园艺植物图鉴》。
“同学,这本书借我看看可以吗?”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软软的带着尾音。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坐在旁边的木椅上,指尖轻轻划过书页。窗外的雷声突然炸响,我看见她翻到夹便签的那页时,肩膀猛地抖了一下,随即慌乱地合上书,几乎是小跑着把书塞回书架。
“谢谢。”她临走前留下这句话,却没看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白色帆布鞋的鞋尖沾着泥土,像是刚从潮湿的花园里踩过。
当晚闭馆前清点书籍,《园艺植物图鉴》又回到了c区3排12列。我鬼使神差地翻开它,发现那页便签上的字迹变了——原本的“茉莉开了”旁边,新添了一行小字:“妈妈说谎,茉莉是爸爸偷偷种的,他说张阿姨的香水和妈妈的眼泪一个味道。”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手指,而我清楚地记得,下午那个女孩翻书时,这页还是空白的。
接下来的一周,女孩每天都会来图书馆。她总是坐在d区5排的木椅上,面前摊开笔记本,却很少动笔。她的存在像一团模糊的影子,我整理书架时路过,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茉莉香。直到那天深夜,我在值班日志里记录完最后一条借阅信息,听见三楼传来“砰”的重物倒地声。
我攥着手电筒跑上楼,看见女孩趴在《园艺植物图鉴》所在的书架前,指尖抠进地板缝隙,浑身发抖。她的笔记本摊开在脚边,上面画满了五瓣小花,每朵花蕊里都写着日期:1987年5月16日、17日、18日……直到最后一页:“5月20日,爸爸把茉莉连盆摔了,妈妈的哭声从厨房传来,和火警声混在一起。”
“你……你看得见那些字?”她抬起头,眼睛里映着手电筒的光斑,像浸在墨水里的玻璃珠。我这才发现,她穿的浅蓝色衬衫领口处,别着一枚生锈的校徽,上面印着“市立第九中学”——那所学校早在二十年前就拆除了。
雷声再次响起,图书馆的灯突然全灭了。黑暗中,女孩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他们说我是在书库里玩火的坏孩子,可我只是想把爸爸摔碎的茉莉拼起来。”她的手抓住我的手腕,皮肤冷得像浸过井水的纸,“你闻,火熄灭那天,茉莉香混着焦味,飘了整整三天。”
当应急灯亮起时,我发现自己抱着《园艺植物图鉴》坐在地上,周围散落着几本掉页的旧书。穿浅蓝衬衫的女孩不见了,只有木椅上留着半片枯萎的茉莉花瓣,边缘还带着焦黑的痕迹。
后来我查遍了图书馆的旧档案,终于在1987年的火灾记录里找到一行小字:“事故中一名九中女生失踪,年仅13岁,最后目击地点为三楼书库。”照片栏里是一张泛黄的一寸照,齐耳短发的女孩抱着课本微笑,领口别着和我见过的一模一样的校徽。
如今我每次整理《园艺植物图鉴》,都会在放回书架时轻轻说一句:“看完了记得告诉我。”偶尔会发现便签上多出新的字迹,写着某个春日的下午,爸爸偷偷在阳台种茉莉的细节,或是妈妈把香水喷在书签上的味道。那些字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色,像被岁月冲淡的眼泪。
陈叔说,老书库里的灵魂,总要找到愿意听故事的人,才能安心地合上最后一页。而我知道,每个旧书里的访客,都藏着一段被时光烧焦的往事,等着被谁轻轻翻起,吹去上面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