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说越来神，时不时还挥动一下胳膊，好像百草村发家致富的好光景，就在她眼前晃悠。
她嘴里头那些个“产业链”、“生态循环”、“大数据分析”、“标准化生产”蹦豆子似的往外冒，砸得底下人晕头转向，你看我我看你，一头雾水。
高老三更是听得直迷糊，一个劲儿拿大巴掌扇后脑勺。他瞅瞅林楚钦，又瞅瞅台上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的女村长，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全是问号。
李亮玉也压着嗓子，凑到林楚钦耳朵边嘀咕：“楚钦哥，她说的这……能中不？咱这山沟沟，养奶牛？那玩意儿金贵着呢，不得养死球了？”
林楚钦眉头锁着，从周雅开口大谈她的“宏伟蓝图”起，就没松开过。
百草村这地界，山多地少，气候也刁钻，祖祖辈辈靠山吃山，药材是根。她那些听着花里胡哨的东西，挪到这儿，铁定水土不服。
更让他不舒坦的，是周雅那话里话外，把村里人传了几辈子的种药经验，当成了土坷垃，不上台面。
“……总而言之，我们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用科学的头脑武装自己，才能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周雅的讲话好歹是快收尾了，她拔高了声调，在台下扫了一圈。
会议到了提问环节。
台下鸦雀无声。周雅那些个弯弯绕，大伙儿听得云里雾里，就觉得跟自个儿平日里想的不一样。可瞅着新村长那派头，也不敢乱吱声。
不少人的眼神，下意识就往林楚钦那边瞟。
林楚钦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周雅这些道道，写在纸上兴许好看，搁百草村，那就是瞎折腾。真由着她胡来，村里好不容易靠药材翻了点身的家底，非得让她败光了不可。
他吸了口气，手，慢慢举了起来。
周雅在台子上慢慢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年轻人身上。从她开口起，那人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这会儿，那只手举着，不高，却像是在她刚描绘完的蓝图上，戳了个窟窿。
周雅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朝林楚钦那边点了点下巴：“那位同志，你举手是有什么想法？”
林楚钦咳了一声，站了起来，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周村长，您画的这些大饼，听着是不错，出发点是为了村子好，这个我信。”
他话停了停，扫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乡亲，才又开口：“不过，话糙理不糙，您说的这些，不管是奶牛、养猪，还是种蘑菇木耳，搁咱们百草村，怕是都悬。”
周雅捏着文件夹的手指紧了紧。
林楚钦继续说他的：“周村长，您怕是头回来，村里啥样，估摸着还没摸透。百草村这地方，山旮旯里，地碎，水也紧巴。养牛养猪，草料、水、防疫，哪样都金贵，咱这儿供不上。那木耳香菇，听着来钱，可湿气温度，还有那技术，都是门槛，乡亲们一辈子跟药材打交道，猛地换跑道，那不是瞎折腾吗？”
“反过来讲，咱百草村种药材，那是几百年的老底子了，乡亲们闭着眼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这土这天，就认某些药材。前阵子，省城德聚源的孙会长，那么大老板，都亲自跑来，夸咱们药材地道，订单都签了老大一笔。要我说，药材这条路，走深了走透了，才是咱村的正道。”
周雅拿着文件夹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她那套准备了好些天的发展大计，还没开口说透，就被个村里看病的给顶了回来，这口气实在难咽。
“这位同志！”周雅提高了音量，打断林楚钦，“你叫什么？干什么的？”
旁边的村文书赶紧凑过去小声：“周村长，这是林楚钦，村里的医生，百草堂就是他的。”
“哦，林医生啊。”周雅哼了一声，“林医生，念旧情可以，但时代不同了，脑子也得跟上。你说的那些，都是多少年前的老一套了！抱着那些旧东西不放，怎么带大伙儿奔小康？你这种脑筋转不过弯，不配合工作，还当众给我下不来台，这就是拖百草村后腿！这就是跟上头的扶贫政策唱对台戏！”
这几句话，一句比一句份量重，砸得人晕头转向。
台下的村民们嗡嗡地议论开了，林楚钦的话，他们听进去了，可这新来的村长，火气也太冲了。
林楚钦听着这些，也没恼，也没辩解，就那么站着，任凭周雅把话说完。
林楚钦这不吭不响的样子，反倒让周雅心头火气更旺。新官上任，连个村医都拿捏不住，以后这工作还怎么干？
周雅猛地吸了口气，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为了立威，她直接拍了板：“林楚钦同志思想保守，不服从领导，严重影响脱贫工作！经村两委初步决定，即日起，免去林楚钦百草村村医职务！”
“啥？！”
会场一下子炸了，说什么的都有！
村民们都傻眼了！谁能想到这新来的女村长这么横，几句话不对付，就把林楚钦的村医给免了！林楚钦在村里那是啥人？救命的神医！带大伙儿种药材发家致富的恩人！
“这哪儿行啊！”
“周村长，楚钦是好人！”
“不能免！林医生不能免啊！”
下面乱糟糟的，好些人都站起来嚷嚷。高老三脖子都粗了，捏着拳头就要往前拱。
林楚钦呢，倒像是没事人一样。他站直了身子，也没瞅那些替他抱不平的乡亲，冲台上的周雅略微点了下头，又朝台下众人也是一点头，话都没多说一句，转身就往外走。
那背影，还是直挺挺的，透着股说不出的劲儿。
林楚钦这么一走，村民们心里头更堵得慌，又气又替他不值。可瞅瞅台上周雅那绷着的劲儿，还有后头那几个镇干部，大伙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好一个见面会，就这么僵着，稀里糊涂散了场。
林楚钦回到百草堂，李秋菊和李亮玉早得了信儿，急得团团转。高老三也跟着回来了，闷着头不说话。
“楚钦哥！那姓周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凭啥呀她说免就免！”李亮玉眼眶都红了，一个劲儿跺脚。
李秋菊也是又急又气：“楚钦，这可咋整？村医这差事没了，你……”
林楚钦摆摆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咕咚一口喝了，瞧不出一点儿不痛快。
“没了就没了吧，”他放下杯子，口气倒轻松，“正好，落个清闲。往后啊，更有空琢磨咱们百草堂的买卖了。”
他这模样，倒真像是甩掉了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