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江伟进入谭老宅子几乎畅通无阻。
到了院子里面,两个人在那里侍弄花草。
一个就是谭立言谭老,另一个则是黄祺祥。
黄祺祥如今已经退了,就是不知道他平常经常过来,还是今天专程过来的。
史江伟站在两人身后,默默看着两人侍弄花草。
“江伟啊,坐。”
谭老没有起身,只抬手示意窗边的藤椅。
他正俯身侍弄窗台上的兰花,白瓷盆里新培了土,枯瘦的手指缓缓压实根茎处的青苔。
史江伟半个身子陷进藤椅,西装裤管皱起几道褶。
默默看着两人的背影,史江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半晌,史江伟喉结动了动:“老师,我……”
“你看这株惠兰。”
谭老截住话头,用竹签轻轻拨开叶片:“去年生了腐病,根系烂了大半。现在你看这新芽……”
史江伟看过去,只见叶丛深处钻出寸许嫩绿,在斜阳里透出玉的光泽。
茶壶在红泥炉上咕嘟作响。
史江伟也注意到了,他想要起身。
不过谭老已经起身了,他净了手,却不急着斟茶,目光却落在院墙外起伏的远山。
谭老缓缓说道:“记得学校后面,有一座野山,当时你们搞青年登山活动,经常往山上跑。”
史江伟的记忆,顿时回到了校园时光。
那时候,他是学生会骨干,每年都有任务要组织活动。
史江伟年轻的时候身体好,所以经常组织毅行。
“记得半山腰那片乱石坡吗?”
谭老回头看向他,脸上仍然是笑意。
对方一如既往的温和,让史江伟的不自在消减了不少。
“记得,最难走。每次不让那些学弟爬,却总有人在那儿摔跟头。”
史江伟的嘴角,也多了一丝笑意。
谭立言拎起茶壶,橙黄茶汤注入紫砂杯:“后来地质队来勘探,说那片乱石坡底下是整座山最坚硬的岩层。正因为岩层太硬,风化了千万年才碎成那样险峻的坡。”
他推过一杯茶过去:“当年你觉得最难走的路,其实是整座山的脊梁。”
茶烟袅袅,史江伟双手捧住茶杯。
听到这话的时候,不由怔住了。
黄祺祥见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
史江伟看到他,也颇有感触。
黄祺祥属于大器晚成,入副厅的时候,已经快要五十岁了。
在史江伟这些人眼里,黄祺祥属于全靠老师暗中照拂。
然而谭老离开江北之后,黄祺祥却发展得很不错。
虽然没有入正厅,可是在庆州这个地方,做了很多事情。
甚至一段时间,这位三把手与庆州一把手、二把手周旋,完全不落下风。
不过黄祺祥很少夸夸其谈,这一点与史江伟等人都不一样。
“我给你讲个真事。”
谭立言打断史江伟的思绪,往后靠在椅背上:“七十年代,天水市治水县修水库,我当施工员。有段堤坝夜里垮了,刚浇的混凝土全泡了汤。追查下来,是我核算沙石比例时点错了个小数点。”
谭立言摩挲着茶杯:“处分下来那天,我觉得这辈子完了。老书记却让我跟着水文队去测数据。
整整半年,我天天扛着测量仪在河滩上走,脚板磨出血泡。可就是那半年,我把全县水系摸得比自家掌纹还清楚。后来主政时规划的防洪工程,靠的就是那半年积累。”
不知道是不是身处同样的意境,史江伟觉得心仿佛静了下来,只闻炉火轻微的噼啪声。
“江伟啊……”
谭立言声音沉厚:“官场如山水,有峰必有谷。你现在觉得是跌落,焉知不是被命运推到了最重要的岩层上?”
谭立言起身从书架抽出一本《资治通鉴》,翻到折角的一页:“司马光写‘汉之所以有天下,大抵皆信之功也’。你可知刘邦一生败过多少次?
彭城之败、荥阳之围、白登之耻……每败一次,他的格局就大一分。为什么?因为他学会了在失败里看清真正的大势。”
史江伟的背脊不知不觉挺直了。
其实在来之前,史江伟想到了很多。
他并不打算承认自己失败,骨子里面一股傲气,让他不愿意承认天水市主政期间存在的错误。
史江伟想要说的有很多,例如李默这个罪魁祸首如何的不服管,市府班子怎样的勾心斗角……
借口实在是太多了,然而这些借口都没有用上。
老师用这种方法劝导自己,已经给足了面子。
史江伟不能再昧着良心提借口。
谭老口吻轻缓:“不要把眼睛盯在具体的人事任命上。”
他的重音落在“具体”二字:“要站在历史维度看个人荣辱。范仲淹三起三落,每‘落’一次,他的《岳阳楼记》就厚一分。王阳明龙场驿丞,算是跌到谷底了吧?却正是在那里悟出‘知行合一’。”
谭立言突然用天水市的方言:“伢子,记得夯土谣怎么唱吗?”
史江伟眼眶微热,轻声应和:“夯土要实哟,一步一哼……抬得高,摔得重,地基才稳当……”
谭立言手掌轻拍膝盖:“现在就是你人生的夯土期。组织上任用干部,既要看顺境里的作为,更要看逆境中的定力。这个‘看’字,看的不是你站得多高,而是摔打之后还能不能保持那份初心。”
史江伟张口准备认错。
谭立言却摇了摇头,他说道:“记得你当初在县里面写调研报告的时候,当时我专门进行了评价。那调研报告最后一句,你还记得么?”
史江伟脸上闪过了愧色:“身处沟渠,心向星辰。为民之志,不因位卑而移。”
史江伟缓缓起身,向谭立言鞠躬:“老师,我错了。这些年,我……太过骄傲了。”
谭立言点了点头:“记住,真正的站位不是职务高低,而是格局大小。”
史江伟深吸一口气,然后郑重说道:“老师,我决定辞去天水市市长职位,听从省里面重新调整。”
让他说出这番话,实在不容易。
可是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史江伟才发现,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相反说出之后,反而轻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