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斥责杨廷和血口喷人,想怒骂固阳胡闹无知,想辩解自己的药是神药,只是药性猛烈了些,良药苦口。
可迎上父皇那双深不见底、威严莫测的眼眸,再看看地上那卷浸透了陈进鲜血的药方,听着杨廷和掷地有声的控诉,以及固阳公主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所有精心编织的谎言,所有强撑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一股灭顶的绝望,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这剑拔弩张,太子几欲崩溃的死寂之中,一个清越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凝滞。
四皇子赵旭,忽然撩起衣袍,于众目睽睽之下,直直跪倒在地。
这一跪,突如其来,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连御座上的皇帝,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赵旭此举,意欲何为?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是应该乘胜追击,彻底将太子踩入尘埃吗?
“父皇。”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此刻却带上了一抹沉重。
“儿臣有罪。”
“请父皇责罚。”
皇帝的目光,自那几乎要瘫软下去的太子身上,缓缓移到了跪伏在地的赵旭身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沉静。
他倒要看看,这个素来沉稳的儿子,又能唱出怎样一出戏。
他微微挑眉,声音听不出喜怒。
“哦?”
“你有何罪?”
赵旭抬起头,目光坦荡,迎向御座之上那双深沉的眼眸。
此举,是他深思熟虑之后,唯一能保全陈进,亦能让自己从太子构陷的泥沼中脱身的万全之策。
一味地辩解与攻讦,只会让父皇觉得他们兄弟相争,不顾大局。
主动揽下僭越之责,却将这僭越的缘由,归于太子之药祸国殃民,归于自己为国为民的情急无奈,这才能最大限度地争取到父皇的理解,甚至是欣赏。
父皇最重江山社稷,最重民心向背。
“儿臣之罪,在于行权宜之计,未曾及时奏明父皇。”
他的声音沉稳,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当时太子兄长药棚所售之药,已致多人无辜枉死,京畿之内,民怨沸腾,人心惶惶,恐慌蔓延。”
“儿臣奉旨统管京畿防疫事宜,唯恐此药继续施放,会酿成更大惨祸,甚至动摇民心,危及社稷根本。”
“情急之下,儿臣未及细细禀报父皇,便擅自调用了防疫指挥使的些许权力,下令暂行关闭了太子兄长的药棚,以阻其继续遗毒。”
“此举,虽是儿臣一片公心,为的是尽快控制疫情,安定民心。”
“然,终究是有僭越之嫌,亦未曾顾及太子兄长的颜面。”
“儿臣自知有罪,甘愿领受父皇任何责罚。”
这一番话,看似请罪,实则滴水不漏。
他巧妙地将自己关闭药棚的行为,从“构陷太子”的死罪,转化为了“情急之下,处置失当”的程序性过失。
更将太子那所谓的神药,直接钉在了“遗毒”、“动摇民心”、“危及社稷”的耻辱柱上。
一时间,大殿之内,不少臣子看向赵旭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深思与审视。
这位素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四皇子,今日这番应对,当真是滴水不漏,又暗藏锋芒。
御座之上的皇帝,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亦是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异色。
这个儿子,比他想象中,还要沉得住气,也更有担当。
赵旭微微垂首,复又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册子,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父皇,此乃儿臣私下收集的一些曾受陈院判保和汤救治,得以活命的京中百姓,以及部分官员家眷的亲笔所书。”
“他们感念陈院判活命之恩,自愿画押具名,以证陈院判之仁心仁术,更证保和汤之活人功效。”
“恳请父皇过目。”
皇帝的目光,在赵旭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他并未立刻去接那卷册子,而是缓缓将视线,转向了陈进。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无匹的冰刃,落在了早已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太子身上。
赵瑞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
父皇的眼神,太可怕了。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让他从灵魂深处都感到战栗的冰冷与审视。
仿佛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储君,而是一个等待被剥皮拆骨的祭品。
他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一般,死死缠绕着他的心。
“魏德全。”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是,陛下。”
一直躬身立于御座旁的魏德全,连忙应声。
“将四皇子所呈之物,取上来,朕要亲自看看。”
“遵旨。”
李德海不敢怠慢,快步走下丹陛,从赵旭手中接过那卷厚厚的册子,呈到了御案之上。
皇帝的目光,在那卷册子上缓缓扫过,一页,又一页。
上面每一个名字,每一个鲜红的指印,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太子的脸上。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册子上移开,再次落向太子。
“太子。”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赵瑞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几乎要瘫软在地。
“朕问你。”
“陈进私下散播保和汤,当真,只是为了救人?”
赵瑞闻言,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父皇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脊背,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皇帝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身上,让他无所遁形。
他强迫自己抬头,迎向父皇那双深不见底、威严莫测的眼眸。
那尖锐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伪装与不堪。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死寂的金銮殿上。
“你的神药,药性究竟如何?”
“杨阁老、固阳所言,是否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