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那张普通的扔入人海中都瞬间会被吞没的脸,萧无明记得墨守衷说过,宁一语曾在苗疆蛊族待过三年。
闻着纸包里混杂的蛊香,心中忽然一动,萧无明问道:“宁一语,你此前可曾去过三楼,见到那些傀儡?”
灰袍刀客的目光骤然冷下来,望向窗外的拢西湖,语气平淡道:“那都是些不该存在的东西。镇北王以道家秘术镇住他们的三魂七魄,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话音落入湖泊,宁一语突然一笑,看向藏书阁,笑问道:“世子可知,为何三楼机关唯独‘震’卦石板下的傀儡能说话?”
闻言,萧无明想起那声黏腻的“给......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宁一语凑近,声音低得像风吹过湖面:“因为他们原本都是道家弟子。当年下山只为了所谓得为民除害。”
萧无明闻言一笑。
昔年凤阙皇室以道家为国教,重道抑佛之风尚极盛。彼时钦天监中,首座多由龙虎山、武当山道士充任,佛家弟子屈居下僚,多执贱役,难近中枢。
道教弟子既得势,日渐骄纵,竟觑觎权柄,对镇北王萧擎苍生了私心。
殊不知萧擎苍手段铁血,亲率五万铁骑踏破龙虎山、犁庭武当山,直杀的道教天师真人传承断层。他断其法脉,斩其气运,道教一脉自此一蹶不振,元气大伤。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值新皇登基,革故鼎新,遂废道教国师之位,改立佛教为护国之教,欲借佛法佑凤阙万年基业。佛教便在此时崛起,香火日盛,直至今日。
然近些年,道教似有转机,坊间渐出几位了得人物,皆以天师自称,在民间威信日增,隐有中兴之象。
“宁一语,你倒是好兴致。”
就在萧无明神游时,冰冷声音从身后传来。
听闻此声,萧无明想都没想转身,只见镇北王萧擎苍负手而立,墨色大氅上还沾着晨露,身后跟着垂首敛目的墨守衷。
老王爷鹰目微眯,扫过宁一语手中的驱毒方,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弧度:“竟教起世子用药了?”
宁一语不慌不忙行礼,腰间长刀却在光下闪过寒芒:“不过是些江湖偏方,王爷见笑了。”
说罢,他退至一旁,目光却始终盯着萧擎苍的右手,那只不知缠绕多少亡魂的手,此刻正轻轻按在萧无明肩头,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常年握刀的茧子。
“在藏书阁这几日呆得如何,可是有何收获?”
萧擎苍忽然开口,在萧无明吃惊目光中,笑道:“李寒舟那套‘以柔克刚’的理论,倒与剑修正统有些不同,夹杂太多个人见解,不适用于大多数人,不用在意,专注自己便好。”
他转身望向湖泊,数里之外,钟红薯正追着水晶珠跑成个小旋风,李寒舟的青衫在风中翻飞,不紧不慢跟随在其身后。
这场景倒是滑稽的很,不过此时的萧无明全无欣赏雅兴,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他知道老爷子是在试探他,就像当年试探萧望海是否入圣人道那般,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实则藏着十重八重的机锋。
“有些事,不必急,事缓则圆。”
萧擎苍忽然转身,从袖中取出卷泛黄的剑谱,道:“这是前朝剑仙留下的《穿云剑诀》,与殷家修炼法门虽是相差甚远,不过胜在门道相同,你且拿去参详。”
话音未落,他忽然按住萧无明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剑若无心,便如废铁。”
......
时间飞速,镇北王府笼罩在暮色里,萧无明并未入藏书阁,反而在自己院子一呆便是一下午。
望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被夜色吞噬,手中《穿云剑诀》已翻至第三十二页。
春涧送来的粥还在案头冒着热气,可他满脑子都是老爷子掌心温度,还有宁一语说的道教血案。
“叩叩。”
木门被轻轻推开,春涧端着药碗进来,还是一如既往的青绿长裙,温柔至极,让人看得心安。
她身后跟着抱着剑鞘的钟红薯,小姑娘额角还沾着草屑,却破天荒地没嚷嚷饿,反而攥着块桂花糖糕往萧无明手里塞:“给你留的,李老头今天没抢我的点心!”
萧无明忍俊不禁,捏了捏她脸,笑道:“又被竹条抽了?”
钟红薯吐了吐舌头,露出膝盖上的新伤,那是练“穿花剑”时摔的,此刻已敷了春涧的金疮药,泛着淡淡药香。
萧无明又是摸了摸她脑袋,语重心长道:“好好跟李寒舟学剑,他的本事放眼整个江湖,都没几个能及。”
钟红薯笑问道:“那跟殷夫人比起来如何?”
萧无明一愣。春涧倒是在此时出声道:“红薯先去把剑擦了。”
春涧开口,声音里带着少见严厉,“明日卯时还要练剑,早些歇息。”
钟红薯又吐了吐舌头,恋恋不舍道:“那我先去擦剑,过会再来找殿下玩!”
萧无明点点头,钟红薯这才不情不愿拖着快跟自己一般高的剑鞘离开院子。
夜风卷着桂花香扑进院子。
已是桂花开的季节了吗。
萧无明转目看向一旁一直不出声的狐媚子,穆容英。
这几日与春涧相处,没了其他烦心事,这姑娘双眸倒是见了些生机。
“殿下在想什么?”
春涧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她已换了身绿色寝衣,正坐在炭炉前给萧无明热粥,白粥香味混着她身上沉水香,竟叫人莫名心安。
萧无明望着她垂首搅粥侧影,突然想起这是春涧在王府呆的第十六个年头。
那位拳道大宗师,他始终没见过,就如同春涧一般,对其丝毫没有印象。
“春涧姐,”他忽然开口,“你说老爷子......为何要在藏书阁养那些傀儡?”
青绿身影闻言一愣,瓷勺碰到瓷碗,发出清脆声响。
春涧抬眸,篝火在她眼中晃出微光,沉默许多,她才道:“王爷做的事,自有他的道理。”
她将碗递给他,又是笑道:“就像李寒舟对红薯的严苛,也是为了她好。有些苦,现在不吃,以后便要吃更大的苦。”
萧无明接过碗,碗中白粥倒影月光,他又抬眸,不见春涧,却见穆容英那张妩媚脸上,缓缓浮现一抹冷笑。
这个笑是何意?
萧无明喝了口白粥,应该是在笑其无能为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