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西北角的凉亭内,青瓦上的雨珠正顺着飞檐滚落成帘。
萧擎苍身着灰布粗衫,乍看不过是寻常乡野老翁。可当他手指轻捻长须,发出一声极轻的“嗯”时,立于亭柱阴影中的墨守衷却觉得后颈寒毛尽数倒竖,仿佛有冰锥抵住了后心。
这位眯眼含笑的老者,是西北三州跺跺脚便能让山河震颤的镇北王。
三十万玄甲军的狼符在他袖中沉睡,凤阙皇宫的半壁朱墙倒映着他的身影,前朝皇帝亲赐的异姓王爵,在百年国史中如孤星闪耀,而此刻这颗星辰正用鹰眼般目光,穿透雨幕凝视着演武场上的战局。
墨守衷浑浊的眼珠在眼窝里微微颤动。
他想起南州那群酸儒文人,平日里没少在诗文中暗戳戳讥讽镇北王拥兵自重,可真到了生死关头,怕是第一个要往萧擎苍的铁蹄下钻。
十余年前蛮怒国破潼关,萧擎苍若真有反心,此刻坐在龙椅上的何止是换个人?怕是连国号都要改写。
可如今呢?
皇室赐下的黄金甲胄与鸩酒同盛于锦盒,褒奖的诏书与监察的密旨齐发于京城,当真是“用臣如用虎,防臣如防贼”,偏生这头“猛虎”还要在雨幕中揣度君心,端的是一局暗流涌动的棋。
亭外的雨势愈发磅礴,如万马奔腾砸在演武场上。
宁一语将手中锈刀横在胸前,刀身映出他普通不能再普通的脸庞。
手中锈刀横立当前,丝毫不惧。
他缓缓闭上双目,虽悟出独属自己刀势,却还未彻底克服心中那道心魔,道不圆满,便很难走出关键一步。可就算如此,他还是位二品小宗师,单论感官胜出常人不知多少倍。
萧无明不是殷雨他知道,镇北王在身后亭子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他也知道。
就算如此,宁一语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机会难得,错过此次,不知下次会是何时。
十六道在雨幕中游走如鬼魅的影狼卫,为首的王从命手握玄铁长刀,刀身随动作轻响。
呼。
宁一语睁开眼,吐气开声,锈刀划破雨帘的瞬间,萧擎苍坐在凉亭中的身躯微微前倾。
他看见灰袍刀客握刀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腕间青筋如枯藤般凸起,那柄锈迹斑斑的刀刃上,已成气候。
“当!”
刀气相撞的轰鸣震得雨珠四溅,王从命的玄铁刀与宁一语的锈刀擦出几点火星。
十六影狼卫结成刀阵,刀光如织网般罩向灰袍刀刻,雨幕中骤然绽开一片寒芒。
宁一语见此,手中长刀一挥,无限接近一品宗师的真气缠绕在刀身上,掀起层层气浪。
借着这股激浪,宁一语绕过诸多影狼卫防御,直直朝着萧无明走去。
“不好,护住殿下!”
王从命惊呼,随即往后赶去,并非他们反映不够迅速,而是宁一语太快了。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突然从斜刺里杀出,是小八。那个刚入影狼卫三个月的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腰间佩刀甚至还未开过刃。
影狼卫规矩,每死一人,才会有新人补上,位居第八位的小八,很明显是后来新人的,不过也是如此,老人们都对这新来的新狼卫格外照顾。
注意到这略显稚嫩的脸蛋,却见宁一语眼中寒芒一闪,锈刀在半空中硬生生转了个弧度,刀锋擦着小八的咽喉掠过,带起的劲风刮破了少年的衣领,却未伤其分毫,随后又是电光火石一击,将其重重甩出。
小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在落地瞬间,被就近的影狼卫接住,在检查其伤势,发现只有轻微外伤,其余竟是一点事没有。
很显然,这会袍刀客并未失了心神,下手还知分寸。
王从命也抓住这个小八拼死推演的间隙,拦在宁一语身前,与小八青涩相比,前者此刻竟显老辣,在黑夜中他如鬼魅,靠着灵巧身法与之周旋。
其他影狼卫也是赶来,将灰袍刀客团团围住。
凉亭外,李寒舟缓步入内,见到萧擎苍背影,抱拳行礼道:“参见王爷。”
李寒舟身着青衫,不知何时已立在亭中,腰间长剑未出鞘,却自有一股凌然剑意。
这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青衫剑道宗师”,此刻正凝视着雨中的战局,眼神中带着几分怜悯,几分怅惘。
暗处的墨守衷打量一番眼前这青衫剑客,又瞧了瞧与影狼卫纠缠的宁一语,摇头叹了口气。
这才是江湖大气才有的气质嘛,宁一语那普通不能再普通的相貌身段,就说入了一品乘海境又如何,还不如人家就这么往人堆里一站来的气派
萧擎苍转头看向他,鹰目中闪过一丝兴味,问道:“他离所谓一品,相差多远?”
李寒舟如实回答道:“临门一脚。”
萧擎苍鹰目闪烁一丝戏虐,道:“本王怎么觉得他离一品还很远。”
并未因为面前站的是镇北王而显得胆怯的李寒舟语气如常道:“也可以这么说,主要看宁一语心魔改如何除,心魔破碎之日,也是他登临一品境之时。”
萧擎苍嗯了一声,问道:“你入一品时多大。”
李寒舟愣了一下,近乎下意识回答:“三十五岁。”
镇北王貌似笑了一下,李寒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要说常年领军打仗的镇北王对江湖人士不了解实属正常,可对嫁入萧家的殷雨不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殷雨入一品境时,不过才二十六岁。
心中已然放下执念的李寒舟平静回答道:“我不如她。”
亭外,大雨倾盆而下,偶有无雷闪电在天边闪烁。
“这雨看起来还要下一段时间,倒是麻烦你多待一阵。”
凉亭外,黑袍老者何慎之撑着伞在外等候,萧擎苍看向还在激战众人,露出今晚第一个也是最后的浅笑:“今天日子特殊,让他们别闹太晚。”
话音落地,老王爷便在黑袍老人护送下朝自己屋子走去。
大雨好似有了些许减少痕迹。
独目老人墨守衷坐在石凳上,开口问道:“李宗师,你觉得他还要几招破招?”
晚间寒风吹起青衫,在大雨不止,大风又起的瞬间,李寒舟开口道:“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