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冬,金陵城。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仿佛要将这六朝金粉地揉进一片混沌的灰白里。
风卷着残雪,在秦淮河冻得发青的水面上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刚刚经历过战火、疮痍尚未平复的城墙垛口。
空气清冽刺骨,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萧索和严冬的酷烈。
曾国藩缓步走出两江总督衙署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
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玄青色宁绸棉袍在凛冽的北风中显得有些单薄,袍角被风掀起又落下。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抬眼望去,目光越过空旷的仪门广场,落在远处一片新起的、简朴却整齐的青砖院落上。
那里是金陵书局。一缕若有似无的、新印书页特有的油墨清香,混杂着冬日里稀薄的烟火气,竟顽强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飘了过来。
这缕微弱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曾国藩紧锁的眉心,将那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稍稍熨平了些许。
“涤帅,”身后传来一声沉稳的呼唤,是幕僚赵烈文。
他手中捧着一件厚实的玄狐皮大氅,快步上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天寒地冻,风邪入骨,您当心身子。”
说着,已将大氅轻轻披在了曾国藩肩上。
沉甸甸的暖意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方才那一阵透骨的寒凉。
曾国藩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胶着在书局的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那缕墨香似乎更清晰了些。
“惠甫,你闻到了么?”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久经风霜后的疲惫,却又透出几分难得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软的暖意,“是书局印的新书。
昨日,李善兰先生主持刊印的《几何原本》后九卷,墨干透了。”
赵烈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也浮现出由衷的笑意:“是。学生方才路过,还特意进去瞧了瞧,墨色匀净,字字清晰,当真是好功夫。
那些孩子们……”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也都在用功,琅琅书声,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七百个孩子……”曾国藩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像是在咀嚼一粒珍贵的粮食,“皆是忠义将士的遗孤,战火中侥幸存身的苦命人。”
他的思绪似乎飘远了,回到了数月前那场决定性的裁撤之后。
亲手解散了跟随自己征战十余载、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湘军旧部,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带着朝廷微薄的恩赏和一身伤痕各奔东西,空落落的帅帐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
支撑他没有倒下的,便是这七百双懵懂而带着惊惶的眼睛,是这书局里正一页页印下去的圣贤之言。
刊印经典,抚育孤寒,这是他在功业尽头,为自己寻得的一方心灵净土,一处可以安放疲惫的港湾。
他甚至开始勾勒几年后的图景:书局藏书楼拔地而起,孩子们长大成人,或耕读,或经商,成为这劫后土地上一点微末而实在的生机。
他期望着,在这片亲手收拾的残局里,能得一个晚景的安稳。
“走吧,”他收回目光,对赵烈文道,“去看看孩子们。再去书局,瞧瞧《船山遗书》的刻板进度。”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归家的放松。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在踏入总督衙门签押房的那一刻,便被彻底击得粉碎。
一封加盖着鲜红“军机处”印泥的六百里加急廷寄,正静静地躺在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灼逼人。
侍立在一旁的戈什哈垂手肃立,大气也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曾国藩的脚步顿在门槛内。他盯着那封黄绫封套的急件,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绕上来。
他沉默地走到案前,拿起那封沉重的文书。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
他慢慢拆开封套,抽出里面的谕旨。
目光扫过那熟悉的、代表至高皇权的朱笔御批字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刺入他的心神:
“……着曾国藩迅即启程,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专办剿捻事宜,务期克日殄灭,以靖地方……”
剿捻!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在他已然疲惫不堪的心湖里炸开,掀起滔天巨浪。
捻军!那支在淮北平原上纵横驰骋、飘忽如风的马队!朝廷竟要他……再上沙场?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握着谕旨的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门外呼啸的寒风更冷百倍。
他刚刚亲手解散了赖以纵横天下的湘军!如今他手中,除了这金陵城的总督印信,还有何兵可用?
无湘军一兵一卒!空顶着钦差大臣的煌煌头衔,却只是一个被抽去了筋骨的空架子!
“涤帅……”赵烈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和沉重。
显然,他也看到了谕旨的内容,深知这其中的艰难险恶。
曾国藩没有回应。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赵烈文,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金陵书局的墨香仿佛还在鼻端萦绕,七百个孩子读书的稚嫩童音犹在耳畔。
那刚刚燃起的一点关于安稳晚年的微弱星火,在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圣旨风暴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无兵……”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枯枝刮过粗糙的砂砾,“无兵……如何剿捻?”
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猛烈了,呜咽着拍打着窗棂,像是为这迟暮英雄奏响的一曲苍凉挽歌。
徐州,钦差大臣行辕。
这里曾是湘军某部将领的驻所,如今临时充作曾国藩的帅府。
但踏入此间,扑面而来的却是一种格格不入的陌生与压抑。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湘军大营熟悉的汗味、土腥气和硝烟混合的气息,而是一种过于整洁的、带着点刻意和疏离的官衙味道。
廊下值守的兵丁,身上穿着簇新的淮军号褂,挺胸凸肚,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对这位新来的“曾大帅”,恭敬中透着难以言说的审视。
帅堂内,炭火烧得倒是很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众人之间的另一种寒意。
曾国藩端坐主位,身上裹着厚厚的裘服,面前案几上摊开的是直隶、山东、河南三省的舆图和零星的几份探报。
他的下首,坐着几位奉命前来听候调遣的淮军将领。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色黝黑,正是李鸿章麾下大将刘铭传。
他微眯着眼,手里把玩着一柄镶金错银的精致短刀,刀锋在炭火的映照下偶尔闪过一道冷光。
其余几人,或低头喝茶,或盯着自己靴尖,眼神游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曾国藩强压下心头的滞涩,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喉咙,手指点在舆图上兖州府的位置,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捻逆张总愚部,自曹州溃围后,探马侦知其主力有向兖州府东北方向流窜之迹象。
此地沟渠纵横,村落密集,利于步队设伏。铭传将军,”他看向刘铭传,“贵部‘铭字营’马队精悍,行动迅捷。
本督之意,令你率部即刻拔营,星夜兼程,赶赴滋阳东南三十里处之柳林集一带,扼守要道,深沟高垒,待其……”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刘铭传带着几分客套笑意的声音打断了。
“大帅明鉴,”刘铭传放下手中把玩的短刀,微微欠身,脸上笑容可掬,语气却透着不容商榷的推诿,“滋阳东南?柳林集?”
他咂摸了一下地名,摇摇头,“卑职昨日才接到李中丞(李鸿章)自保定的飞函钧谕,言及直隶河间、深州一带,近来亦有捻匪游骑出没,骚扰甚烈,民心惶惶。
李中丞严令卑职所部铭军,务必以拱卫京畿门户为第一要务,不可轻易远离。”
他顿了顿,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曾国藩沉静无波的脸,又迅速垂下眼帘,继续说道:
“再者,兖州那地方,水网交错,卑职手下都是些北地汉子,惯于平原驰骋,马战尚可,这挖沟筑垒、步下拒守的活计……实在是生疏得很呐,恐误了大帅军机。”
一番话,有理有据,搬出了李鸿章的直接军令,又点出了淮军战术上的“局限”,将曾国藩的调遣堵得严严实实。
堂下其他几位将领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一股郁气猛地顶在曾国藩的胸口,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放在膝上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下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何尝听不出这“李中丞钧谕”背后的深意?这分明是李鸿章在千里之外,用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拴住了他手下这头最凶猛的鹰犬!
他强自镇定,目光缓缓扫过堂下诸将,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剿捻大局,不分畛域。直隶固重,兖州亦为捻逆图谋之要冲。若任其流窜,祸乱山东,则漕运危殆,粮道断绝,京师震动,恐非李中丞所乐见!本督奉旨节制三省军务,调度各军,责无旁贷!铭传将军,军令如山!”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金石掷地。
刘铭传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他拱了拱手,语气也淡了下来,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敷衍:“大帅训示,卑职铭记。然李中丞严令在先,卑职实不敢有违。不若……待卑职即刻飞马请示李中丞,得了明确回音,再行定夺?如此,既不误大帅军机,卑职也好向李中丞有所交代。”
他这话,绵里藏针,将皮球又巧妙地踢了回去。
请示?飞马往来,一去一回,战机早已贻误殆尽!
曾国藩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眼前微微发黑。
他闭了闭眼,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帅堂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衬得这沉默更加难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僵局。
赵烈文匆匆从侧门走入,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封密封的信函。
他快步走到曾国藩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同时将那封信函悄悄递了过去。
信函的封口处,盖着军机处独特的密押印鉴。曾国藩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接过,在桌案的掩护下迅速拆开。
信纸是特制的薄笺,上面的字迹是军机章京特有的工整小楷,内容却像淬毒的冰锥,直刺心窝:
“……上意深虑,剿捻事大,恐涤生公久历戎行,精力或有未逮。少荃(李鸿章)公忠体国,谋勇兼资,且淮军新锐,堪为倚重。着其总办剿捻军务,涤生公可协同办理,或专司粮饷转运……此系密谕,慎之……”
协同办理?专司粮饷?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曾国藩的心上!这哪里是密谕?这分明是朝廷在背后给他捅来的狠狠一刀!
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老了,不中用了,剿捻这副担子,朝廷已属意李鸿章来挑!
所谓“节制三省军务”,不过是个空名,他如今的身份,已从统帅悄然降格为李鸿章的副手,甚至可能只是个管粮草的后勤官!
而李鸿章的“掣肘”,刘铭传的“抗命”,这一切的一切,瞬间都有了最清晰的注脚。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冰冷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握着那页薄薄的密函,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堂下,刘铭传等人虽不明就里,但察言观色,见曾国藩脸色骤然变得灰败,眼神中那最后一点锐气也似乎黯淡下去,心中更是了然,各自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帅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炭火依旧噼啪作响,但那暖意,却再也透不进曾国藩冰冷的胸膛深处
几日后,黄昏。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寒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曾国藩处理完案头堆积如山的、大多是请求增援却无法调拨兵力的告急文书,只觉头痛欲裂,胸中烦恶之气翻涌不息。
他拒绝了赵烈文的劝阻,只带着两个从金陵带出来的、曾隶属老湘营的亲兵戈什哈,悄然出了行辕,想借着这风雪透一口气,也看看营中实情。
刚走出辕门不远,行至营区外围一处堆放杂物的偏僻角落,一阵刺耳的喧哗声便随风灌入耳中。
“老东西!眼瞎了还是腿瘸了?挡着爷的道儿!”一个粗嘎嚣张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淮北口音。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身上那层皮!还以为是在你们湘军的地盘上作威作福呢?”另一个声音帮腔道,满是讥诮。
曾国藩眉头一皱,循声望去。只见三个穿着崭新淮军号褂的兵勇,正围着一个须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卒推搡辱骂。
那老卒穿着浆洗得发白、打着多处补丁的旧式湘军号褂,在这片崭新的淮军营盘中显得格外刺眼和寒酸。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木桶,桶里是刚领到的、浑浊的米汤和一些粗粝的杂粮饼子,此刻被推搡得摇摇晃晃,米汤泼洒出来,淋湿了他本就单薄的破棉裤,在寒风中迅速结成了冰碴。
老卒低着头,枯槁的脸上满是屈辱和隐忍,一言不发,只是死死护着怀里的饭食。
一个满脸横肉的淮军百夫长,显然是领头者,抬脚就朝老卒怀里抱着的木桶踹去:“妈的!抱着你那狗食当宝贝?给爷滚开!”
“住手!”
一声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断喝,如同闷雷般在风雪中炸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亵渎的威严,震得那几个淮军兵勇动作一僵。
曾国藩在两个戈什哈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过来。他脸色铁青,目光如电,直射向那个抬脚欲踹的百夫长。
那百夫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喝斥惊得一怔,待看清来人穿着常服、并非顶盔贯甲的将军模样,又见他身后只跟着两个同样穿着旧号褂的兵(虽精气神足,但在淮军眼里也是“土气”),惊疑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扫了兴致的恼怒和不耐烦。
他放下脚,斜睨着走近的曾国藩,嘴角一撇,带着明显的不屑:“嗬!哪儿蹦出来的老棺材瓤子?管起爷们的闲事来了?滚一边儿凉快去!耽误了爷们巡营,你吃罪得起?”
他显然没认出眼前这位身着便服、形容清癯的老人,就是那威名赫赫的曾大帅。
那两个戈什哈勃然变色,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佩刀刀柄,厉声喝道:“放肆!钦差大臣曾大帅在此!尔等敢无礼?!”
“钦差大臣?”那百夫长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身后的两个兵丁也跟着哄笑。
“哈哈哈!钦差大臣?就他?”百夫长指着曾国藩,笑得前仰后合,唾沫星子乱飞,“老子还他妈是天王老子呢!少在这唬人!谁不知道咱们淮军只听李中丞的号令?什么狗屁钦差……”
他话未说完,但那股子根深蒂固的轻视和对湘军体系的排斥,已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猛烈起来。冰冷的雪粒子疯狂地抽打在脸上,却远不及那百夫长肆无忌惮的羞辱言语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曾国藩只觉得一股滚烫的逆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金星乱冒,耳边嗡嗡作响。
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脊,死死盯着那狂妄的百夫长,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是惧怕,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湘军统帅,两江总督,太子太保,钦差督办剿捻大臣……
此刻,竟在自己的行辕之外,被一个淮军的下级百夫长指着鼻子嘲笑为“狗屁钦差”!而对方倚仗的,仅仅是“只听李中丞号令”这七个字!
两个戈什哈气得目眦欲裂,呛啷一声拔出了半截佩刀,就要上前拿人。
那百夫长和他的手下见状,也毫不示弱地挺起了手中的长矛,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带着一种“有种你就来”的挑衅。
“够了!”
曾国藩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那口翻腾的血气。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疲惫和苍凉。
他不再看那百夫长,目光转向那个一直低着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卒。
老人身上的旧号褂,那熟悉的颜色和补丁,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老哥,”他走到老卒面前,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亲自伸手扶住了老人几乎抱不稳的木桶边缘,“天寒地冻,快回去吃饭吧。
莫要理会这些。”他的动作自然而温和,仿佛在搀扶一位久别的故旧。
那老卒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看到曾国藩面容的瞬间,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激动。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喊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埋下头去,浑浊的老泪混着脸上的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冻土上。
“走。”曾国藩不再理会那几个僵在原地的淮军兵勇,低声对两个戈什哈说道,扶着那老卒,转身,一步一步,踏着越来越厚的积雪,蹒跚地朝着老弱营盘的方向走去。
风雪中,他那裹着玄狐大氅的背影显得异常单薄而佝偻,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身后,隐隐传来那百夫长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嗤笑声:“呸!装什么大尾巴狼!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什么湘军大帅,如今不过是……”
后面的话语被呼啸的寒风撕碎、卷走。
回到行辕书房,炉火熊熊,却驱不散曾国藩心头的万载寒冰。
赵烈文早已在房中焦急等候,见他脸色灰败,形容枯槁地被搀扶进来,心中大痛,连忙上前。
“涤帅!您这是……”
曾国藩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颓然坐下。他闭上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惠甫,”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金陵那边……书局和孩子们,近来可有信来?”
赵烈文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痛心,有愤怒,更有深深的无奈。
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封刚刚收到的信函,双手呈上,声音艰涩:“正……正要禀报涤帅。书局管事……急报。”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曾国藩。他猛地睁开眼,接过信函,手指竟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纸,急切地看去。
信是书局管事亲笔,字迹潦草,透着一股惊惶和绝望:
“……大人钧鉴:祸事陡生!前日有自称‘江南善堂’之人持江宁布政使司关防文书,言奉上谕,清查各地恤孤善堂,甄别忠逆子弟。
彼等强入书局,态度蛮横,口称奉……奉苏抚丁大人(丁日昌)之命,将年岁稍长、堪为劳力之孤儿三百七十余名,尽数强行带往苏北垦荒……卑职百般阻拦,言明此乃大人所设,彼等竟斥卑职‘抗命’、‘包庇逆属’,更有差役动手推搡……卑职无能,有负大人重托!三百七十余孩子……哭声震天……被押解而去……书局如今人心惶惶,几近离散……”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曾国藩眼前一黑,喉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噗”地一声,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正落在摊开的信笺上。
殷红的血珠迅速在纸面上洇开,如同朵朵凄厉的红梅,将那绝望的字迹染得一片模糊。
“涤帅!”赵烈文惊呼扑上,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丁日昌……丁雨生!”曾国藩死死抓住赵烈文的胳膊,指节青白,牙关紧咬,从齿缝里迸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
丁日昌,李鸿章的亲信,江苏巡抚!什么清查善堂?什么垦荒?这分明是釜底抽薪!
是趁他远离金陵、身陷剿捻泥潭之际,对他最后一点心灵寄托的狠辣劫掠!
那七百个孩子,是他裁撤湘军后,用自己那点微薄的养廉银和各方筹措的善款,一点点收拢起来的战火遗孤!
是他曾国藩在这纷乱世道里,唯一还能看到的一点干净和希望!如今,竟被他的“盟友”,以如此冠冕堂皇的名义,生生夺走了一半还多!
“孩子……孩子们……”他喃喃着,身体剧烈地颤抖,胸中气血翻腾如沸,眼前阵阵发黑。
那三百多个被强行押走的孩子惊恐无助的哭喊声,似乎就在耳边凄厉地回荡,与方才营门外老卒浑浊的泪水、百夫长嚣张的嗤笑交织在一起,化作无数把锋利的锉刀,狠狠挫磨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更加急促、几乎带着哭腔的禀报声:
“大帅!大帅!急报!河南八百里加急!”
一名风尘仆仆、几乎成了雪人的信使被戈什哈带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高举着一封插着代表十万火急的染血鸡毛的军报!
赵烈文心头狂跳,接过军报,迅速拆开,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
“涤帅!归德府急报!捻匪张总愚、任柱合股数万骑,于昨日……昨日黄昏,攻破虞城县!县令殉城……城内……城内军民……被屠戮殆尽!血流漂杵……尸积如山!捻匪劫掠一空后,已向东南毫州方向流窜!”
“噗——!”
又是一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曾国藩口中狂喷而出!这一次,来得更加猛烈!鲜血溅满了他的前襟,也溅上了赵烈文手中的军报。
虞城屠城!
无兵可调!淮军抗命!朝廷密谕削权!老卒受辱!孤儿被夺!如今,又添上这血淋淋的屠城噩耗!
一连串的打击,如同五岳压顶,又似万箭穿心!
曾国藩只觉得眼前彻底黑了下去,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如同破风箱般沉重而艰难的喘息声,还有那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绝望,如同万丈寒渊,将他彻底吞噬。
他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向后倒去。
“涤帅——!”赵烈文凄厉的呼喊声,在风雪呼啸的行辕书房里,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雪,不知疲倦地下着。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徐州城,将白日里的喧嚣、肮脏和血腥尽数掩埋,只留下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纯白。
钦差行辕深处那间书房,窗纸上透出一点孤灯如豆的昏黄光芒,在漫天皆白的雪夜里,渺小而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黑暗和寒冷扑灭。
曾国藩斜靠在铺着厚厚狼皮褥子的躺椅上,身上盖着两层锦被。炉火烧得很旺,发出噼啪的轻响,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他由内而外透出的那股寒意。
他的脸色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蜡纸般的灰败,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短短数日,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迅速地枯萎下去。
赵烈文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
“涤帅,药好了,您趁热……”
曾国藩眼皮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张开。他只是极其缓慢、极其疲惫地摇了摇头。
药?纵有仙丹,又怎能医治这千疮百孔的心?
赵烈文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碗中浓黑的药汁,再看看眼前这形销骨立的老人,心头如同压着巨石,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默默地将药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书房里陷入长久的死寂。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扑打窗棂的呜咽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慌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赵烈文以为曾国藩已经昏睡过去,却见他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洞悉世事、运筹帷幄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枯槁的空洞。
他浑浊的目光,缓缓地、毫无焦点地扫过昏暗的书房,掠过堆积着无用公文的案几,掠过墙上悬挂的、象征钦差权威的令箭……最终,落在了书案一角。
那里,静静躺着一方素白的宣纸,一管紫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墨已研好,在端石砚台中凝着一汪幽深的黑。
辞呈。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蛇,无声无息地滑入曾国藩死水般的心湖。他枯槁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惠甫……”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炉火声掩盖,“取……纸笔来。”
赵烈文心头猛地一紧,一股巨大的悲凉瞬间攫住了他。他明白了。
他默默地起身,走到书案前,轻轻地将那方宣纸铺开,又将那管紫毫笔蘸饱了墨,双手捧着,递到躺椅边。
曾国藩挣扎着,用尽力气想坐直身体。赵烈文连忙上前搀扶,在他背后垫上厚厚的引枕。仅仅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已让他喘息不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伸出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管沉重的紫毫笔。
冰凉的笔杆触碰到他同样冰凉的手指,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笔尖饱蘸的浓墨,悬在雪白的宣纸上方,微微颤抖着,一滴墨汁不堪重负,悄然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不规则的、丑陋的黑点。
辞官……告病……归隐……
无数个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翻滚、撕扯。
剿捻?无兵无将,处处掣肘,徒耗精神,徒增罪孽!朝堂?密谕削权,圣眷已衰,政敌环伺,步步杀机!
金陵?书局被夺,孤儿离散,那最后一方净土也已污浊不堪!这煌煌官位,这赫赫威名,如今看来,不过是勒在脖颈上、越收越紧的绞索!
是时候了……该放下了……这半生的功业,半生的挣扎,半生的污秽与疲惫……统统放下吧……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写下那决定余生归宿的“臣曾国藩跪奏”几个字。
笔尖,带着千钧的沉重和冰冷的绝望,缓缓落下。
就在那柔软的笔尖即将触及宣纸的刹那,他颤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书案边缘的另一件物事。
触感微凉,带着纸张特有的柔韧和……一种沉淀了千年的厚重。
他指尖的动作骤然停住。那并非刻意,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本能的停留。他下意识地,用那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是书。
是他随身携带、视若珍宝的一部书。书皮是深蓝色的布面,已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用遒劲的楷体写着两个字——
《孟子》。
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像一道微弱却极其清晰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被绝望和疲惫层层包裹的麻木心神,直抵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那只握着沉重毛笔、准备书写辞呈的手,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移开了。
他伸出另一只同样枯瘦颤抖的手,摸索着,极其缓慢地,翻开了那部《孟子》深蓝色的封面。
书页早已泛黄,带着岁月的沉香。昏黄的灯火下,那些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竖排文字显得有些模糊。
他浑浊的目光,毫无意识地扫过一行行墨字,如同盲人抚摸着盲文。
忽然,他的目光死死地定住了。
定格在一页书页的上端。
那里,只有一行字,却仿佛带着灼目的光芒,瞬间刺破了他眼前的重重黑暗和胸中的无边冰寒: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扪心自问,若是理亏,纵然面对卑贱之人,我心亦不安;扪心自问,若是理直,纵然面对千万人阻挡,我也勇往直前!)
“虽千万人……吾往矣……”
曾国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咀嚼着这七个字。
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那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
他眼前,骤然浮现出许多早已模糊的画面:衡州初创湘勇时的筚路蓝缕;
靖港惨败后投水自尽被救起的冰冷刺骨;九江、安庆城下尸山血海的鏖战;
还有……裁撤湘军时,那些老兵们默默解下佩刀、眼中含泪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以及金陵书局里,那些孩子们捧着新印的书本时,眼中闪烁的、对知识和未来的渴求光芒……
“吾往矣……”
他喃喃着,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仅仅是绝望的呻吟。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他那颗几乎枯死的心脏最深处,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轰然喷发出来!
那热流滚烫、磅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瞬间冲垮了淤积的冰冷、疲惫和屈辱!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低沉、嘶哑,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长笑,骤然从他干裂的唇间迸发出来!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甚至带着一种癫狂的意味,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回荡,震得窗棂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赵烈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狂笑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涤帅!您……您怎么了?”
笑声戛然而止。
曾国藩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黯淡浑浊的眼睛,此刻竟如同被投入火种的黑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那光芒锐利、炽热,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屋顶,刺破这漫天的风雪!
“噗——!”
又是一口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狂喷而出!
这一次,没有溅在宣纸上,而是尽数喷洒在他手中紧握的那部《孟子》摊开的书页上!
滚烫的鲜血瞬间浸透了泛黄的纸页,将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箴言,染得一片刺目的猩红!
他看也不看那染血的圣贤书,更不去擦拭嘴角的血迹。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管一直悬在辞呈上方的紫毫笔,狠狠地、决绝地掷了出去!
啪!
笔杆砸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断为两截,浓黑的墨汁溅开,如同泼洒的夜色。
“取甲来!”曾国藩的声音嘶哑如裂帛,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力,在小小的书房内轰然炸响!
他挣扎着,竟要自己从那躺椅上站起!
赵烈文被他眼中那股骇人的、近乎燃烧的火焰所慑,一时竟忘了反应。
直到看到曾国藩身形摇晃欲倒,才如梦初醒,慌忙上前搀扶,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激动:“涤帅!您……您的身子……”
“取甲!”曾国藩一把推开赵烈文试图搀扶的手。
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书房门口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看到了那风雪肆虐的北方战场。
看到了那飘忽如风的捻军铁骑,也看到了那被鲜血染红的,虞城废墟!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硬生生凿出来,带着血沫和铁锈的味道:
“传令!点起行辕所有能战之兵!传檄豫、鲁各州县团练!告诉刘铭传、潘鼎新……告诉所有淮军将领!”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口尚未完全喷出的血气在喉间翻涌,却被他强行压下,化作一声震耳欲聋、裂石穿云的怒吼:
“本部堂!明日拔营!亲赴归德!”
风雪呼啸的夜,被这声怒吼悍然撕裂。
窗外,守候在书房外的几个老湘营出身的戈什哈,猛地挺直了腰杆,手不由自主地按紧了刀柄,眼中瞬间燃起了久违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一个老兵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支磨得锃亮、却许久未曾吹响的湘军旧式号角。他颤抖着双手,将号角凑到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