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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边境的野人山,仿佛被老天爷遗忘了。

这里没有春意,只有无穷无尽、粘稠得化不开的瘴气,沉甸甸地压在莽莽苍苍的原始丛林之上。

雨,永远下不完的雨,鞭子般抽打着湿透的树叶、泥泞的山道,还有那些蜷缩在简陋工事里的滇军士兵。

炮声,来自西边英国人的炮声,沉闷地滚过山峦,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阵阵闷雷,每一次炸响,都让脚下这片浸泡在血水里的土地微微颤抖。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腐叶、烂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成的死亡气息,令人窒息。

“稳住!都给我稳住!躲好!”

一声嘶哑的吼叫穿透了炮声间歇的雨幕,来自工事里一个披着沉重油布雨披的身影。

雨披的边角不断滴着浑浊的水珠,里面露出半副冰冷的铁甲,甲叶上沾满了污泥和暗褐色的血渍。

云南巡抚岑毓英,这位被朝廷倚重、被英夷视为眼中钉的封疆大吏,此刻和普通士兵一样,浑身泥泞,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的眼睛。

他蹲在一段用粗大树干和湿土垒成的胸墙后,目光死死盯着炮声传来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层层叠叠、被水汽模糊的雨帘和山峦。

他身旁,几个士兵蜷缩在湿漉漉的泥坑里,身体随着每一次爆炸微微颤抖。

一个年轻的士兵,嘴唇干裂发白,双手紧紧抱着他那杆老旧的抬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身边散落着几颗槟榔,那是他们在这湿冷地狱里唯一能用来提神、驱寒,甚至暂时忘却恐惧的东西。

“抚台大人,”一个同样满身泥水、须发花白的老把总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云南口音。

“洋鬼子的炮……又挪近了点。弟兄们挖了一夜,这工事……还是太浅。”

岑毓英没回头,只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像块冰冷的石头。

他伸手抓过一把胸墙上的湿泥,泥土冰冷粘腻,带着刺骨的寒意,在他指缝间无声滑落。

他猛地攥紧拳头,湿泥从指缝中被挤出,仿佛要把这无边的阴冷和压抑都捏碎。

他何尝不知工事简陋?何尝不知英夷火器精利?可这野人山,这千里边陲,能调动的粮饷、民夫、器械,早已被他搜刮到了极限,甚至榨干了骨髓。

“挖!一寸也不能停!”岑毓英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泥水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告诉兄弟们,总督大人就要到了!援兵就在路上!熬过去,给老子熬过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疲惫、恐惧却又带着一丝麻木希望的脸。

“咱们身后,是云南!是朝廷!是祖宗坟茔!一步也退不得!”

“是!抚台!”老把总用力挺了挺佝偻的背脊,声音里多了点力气。

总督刘岳昭要来的消息,在这绝望的泥潭里,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

消息传开,工事里蜷缩的身影似乎都微微动了一下。

总督大人要来了!那是整个云贵的柱石,是朝廷的钦差!

绝望的泥潭里,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石头,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两天后,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

一队人马,艰难地穿行在野人山崎岖泥泞的山道上。队伍前方,数十名精悍的亲兵手持长矛、火枪,警惕地扫视着两侧密不透风的丛林,每一步都踩在深可及膝的泥浆里。

中间簇拥着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官轿。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几分苍老却异常沉稳的手掀开一角。

云贵总督刘岳昭,这位年近六旬、历经沙场数十载的老帅,目光沉静如古井,透过轿帘的缝隙,审视着这片危机四伏的战场。

他面容清癯,刻着岁月的风霜和战场的硝烟,鬓角已染上浓霜,但眉宇间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的威严,以及沉淀下来的、属于真正统帅的镇定与气度,却丝毫未减。

轿子后面,是长长一串或骑马、或坐滑竿、或艰难步行的随行官员。

红的、蓝的官袍在这灰暗的雨林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们大多面色苍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前线险境的惊惧,不少人眼神闪烁,不停地用袖子擦拭着额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的水珠。

队伍拖得很长,在狭窄的山道上蜿蜒,秩序显得有些混乱。

抬轿的、牵马的、护卫的、伺候的,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官员,几百号人挤在一起,人声、马蹄声、滑竿的吱呀声混杂着,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山谷里,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喧嚣。

队伍终于抵达了前沿工事区。岑毓英早已率亲兵肃立在最险峻的一处隘口前等候。

他身上的泥泞和疲惫似乎都被刻意洗刷过,铁甲重新擦亮,虽然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磨损痕迹,官袍也换上了相对整洁的一套,但眉宇间那股被硝烟和压力熬出来的狠厉与憔悴,却无法完全遮掩。

看到官轿落下,岑毓英抢上几步,单膝跪倒在泥水中,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卑职岑毓英,恭迎总督大人!”

轿帘彻底掀开,刘岳昭稳步走了下来。他没有立刻让岑毓英起身,而是目光如炬,缓缓扫过眼前这道依托山势、用泥土原木仓促垒成的防线,以及防线后面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强撑着站直的士兵。

炮火犁过的痕迹,士兵脸上交织的疲惫与坚韧,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味……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良久,刘岳昭才上前一步,伸出双手,亲自将岑毓英从泥水里扶起。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肯定。“毓英,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此间情形,老夫一路看来,甚为明了。你以孤军,拒强寇于国门之外,保境安民,实乃大功一件!朝廷知你,老夫更知你!”

岑毓英抬起头,眼眶瞬间有些发红。数月来的孤军奋战,朝中掣肘,地方困顿,弹劾中伤……种种委屈和压力,似乎都在老上司这沉甸甸的几句话里找到了宣泄口。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重重地抱拳:“为国守土,职分所在!督宪亲临,三军感奋,毓英……万死不辞!”

刘岳昭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对面英军隐约可见的营地轮廓,眼神锐利如刀:“走,带老夫看看你的布置。这野人山的天险,如何化为铜墙铁壁!”

岑毓英精神一振,立刻引路。刘岳昭拒绝了亲兵递来的油伞,坚持与岑毓英并肩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战壕和工事间。

他时而驻足,仔细询问火力点的配置、士兵的口粮、伤员的安置;

时而俯身,触摸被炮弹炸得焦黑的木桩;

时而又沉默地眺望英军方向,眉头紧锁,陷入深思。

岑毓英紧随其后,一一作答,言语间充满了对防御的自信,也毫不掩饰对军需匮乏的忧虑。

“总督请看,”岑毓英指向一处利用天然巨石构筑的暗堡。

“此处扼守要冲,洋鬼子的炮火难以直接命中,我在此处伏有抬枪十余杆,配以火药桶,敌若强攻,必遭重创!”

刘岳昭仔细看了看,赞许地点点头:“因地制宜,甚好。只是……”他指了指暗堡上方有些单薄的覆盖。

“此层防护,恐难抵挡开花弹直击。需再加固,多加原木、沙袋,覆以湿泥,层层夯实。人命关天,不可吝惜气力。”

“是!卑职即刻命人加固!”岑毓英凛然应道。

两位大员在阵前指点江山,分析敌我,气氛凝重而专注。

随行的官员们则远远地跟在后面,或交头接耳,或默不作声,或面露忧色地看着泥泞中跋涉的总督和巡抚。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些低品阶、服饰混杂的随员队伍边缘,一个穿着不起眼青色官袍、面容看似普通的中年文吏,正低着头,目光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低垂的眼帘下死死锁定了前方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刘岳昭和岑毓英。

他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正神经质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轮廓,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积蓄着力量。

每一次远处传来英军试射的零星炮声,都让他的身体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颤,那抚摸的动作就变得更加急促和用力。

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大幕布,沉重地笼罩了整个野人山。

白日里喧嚣的队伍,此刻大部分都挤进了临时清理出来的几片林中空地。

篝火点了起来,不是为了取暖——这湿热的空气令人窒息——而是为了驱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无所不在的蛇虫鼠蚁。

火焰在潮湿的空气中艰难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声响,将扭曲的人影投射在周围黑黢黢的树干上,像一群群无声舞动的鬼魅。

士兵们围在火堆旁,疲惫地嚼着干粮,低声交谈,声音压抑在喉咙里,唯恐惊动了什么。

随行的官员们则被安排在相对干燥避风的地方,有的裹着油布打盹,有的低声议论着白日的见闻和前途的艰险。

刘岳昭的大帐设在营地中央,由亲兵严密把守,帐内灯火通明,他与岑毓英仍在灯下对着地图低声商议着防务细节。

那个白日里毫不起眼的青袍文吏,此刻正蜷缩在离刘岳昭大帐约莫三四十步外的一个黑暗角落里。

他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气根,身体几乎完全融入了浓重的阴影之中。

周围,几个同样穿着杂役或低阶随员服色的人,如同鬼影般悄然聚拢过来。

没有言语,只有黑暗中急促压抑的呼吸声和眼神疯狂而短促的交流。

彼此眼中燃烧着同一种东西——刻骨的仇恨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青袍文吏——他是杜文秀当年麾下掌管文书印信的“掌书记”马明义——缓缓地、无声地从宽大的袖袍中抽出一件东西。

冰冷的金属在远处篝火微弱跳动的反光下,一闪即逝。那是一把簇新的、闪着幽蓝光泽的左轮手枪。

他将枪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带来的唯一一丝力量,然后极其缓慢地,将枪口指向了那灯火通明的大帐方向。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捏得发白,似乎下一秒就要将那扳机狠狠扣下。

旁边一个身材矮壮、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也悄然摸出了一把磨得雪亮的短刀,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

“为了元帅……为了死去的弟兄……”马明义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钻入周围几个同伙的耳膜,“……就在今夜!”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营地里的篝火渐渐黯淡下去,守夜的士兵抱着枪,靠着树干打起了瞌睡。

连总督大帐里的灯光,也在商议许久后,终于熄灭了。

整个营地,除了雨滴偶尔从树叶上滚落的声响,几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浓雾和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

行动!

马明义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的火焰彻底吞噬。

他如同黑暗中扑出的猎豹,猛地从藏身的树根后窜出,不再掩饰身形,直扑那顶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大帐!

他身后的几条黑影也同时暴起,那个矮壮汉子挥舞着短刀,另外两人则拔出匕首,目标明确——大帐!

他们的动作迅猛而无声,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狠辣。

然而,就在他们冲出的瞬间,大帐旁一个原本似乎睡着的亲兵猛地睁开了眼睛!

长期的战场生涯赋予了他野兽般的直觉。“有刺客!”一声凄厉的、足以撕裂夜空的尖啸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这声警报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营地!沉睡的士兵被惊醒,茫然四顾;

官员们惊恐地尖叫着,乱作一团;守卫的亲兵则本能地朝着声音来源和那几条扑向大帐的鬼影举起了枪。

马明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暴露了!但他冲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疯狂!

他离大帐只有不到二十步了!他甚至能看到帐帘被从里面掀开一角,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正要走出来!就是现在!

“刘岳昭!纳命来!”马明义嘶声狂吼,不再掩饰,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他双手死死握住那支沉重的左轮手枪,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是在奔跑中胡乱地瞄准,然后狠狠地扣下了扳机!

砰——!

枪声在死寂的雨夜里炸响,刺得人耳膜生疼,压过了所有的惊呼和警报!枪口喷出的橘红色火焰,瞬间照亮了马明义那张因仇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也照亮了帐帘处刚刚踏出一步的刘岳昭!

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枪声炸响的同一刹那,一个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刘岳昭身侧扑出!

是岑毓英!他本就在帐内与刘岳昭商议,听到警报和那声狂吼的瞬间,他几乎是凭着战场磨砺出的本能反应,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合身撞向刘岳昭!

“总督大人小心——!”

岑毓英的怒吼与枪声同时响起!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狠狠地将刘岳昭撞得向后踉跄跌去!

噗嗤!

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几乎贴着岑毓英的后背掠过,但它的目标并非岑毓英!

那枚灼热的铅弹,带着马明义全部的怨毒和孤注一掷的力量,狠狠地钻入了刘岳昭的左胸下方!

“呃!”一声沉闷的痛哼从刘岳昭口中溢出。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刚刚被岑毓英撞得后仰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后摔倒,撞在帐内的木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伤处,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手掌和前襟,浓重的血腥味在帐内弥漫开来。

“总督大人!”岑毓英目眦欲裂!他猛地回头,正看到马明义脸上那瞬间凝固的错愕和随之而来的疯狂绝望,以及再次抬起的枪口!

“杀!”岑毓英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怒。

他根本来不及拔刀,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全身的力量和冲势,合身撞向近在咫尺的马明义!

砰!

马明义的第二枪打空了,子弹擦着岑毓英的肩膀飞过,钻入黑暗的树林。

紧接着,他就被岑毓英这蛮牛般的一撞狠狠砸倒在地!手枪脱手飞出。

“保护总督大人!抓活的!”岑毓英一边用膝盖死死压住疯狂挣扎的马明义,一边朝着帐外怒吼。

营地里彻底炸开了锅!反应过来的亲兵们怒吼着冲了上来。

刀疤汉子见势不妙,狂吼一声“跟他们拼了!”,挥刀砍翻一个冲上来的亲兵,试图冲向马明义。

但更多的长矛和火枪已经对准了他们。

“砰!”“砰!”几声零乱的枪响。

刀疤汉子胸口爆开血花,扑倒在地。另外两个持匕首的刺客也被数支长矛同时捅穿,像破麻袋一样被挑了起来,钉死在泥地上,鲜血顺着矛杆汩汩流下。

只剩下被岑毓英死死压住的马明义还在徒劳地挣扎嘶吼。

“元帅!我对不住你啊——!”马明义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绝望而凄厉。

混乱中,岑毓英已全然不顾刺客。他猛地起身,几步冲回大帐。

帐内,亲兵已围在刘岳昭身旁,慌乱地撕开他的官服,用布条死死按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刘岳昭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却依旧睁着,眼神复杂地看着冲进来的岑毓英,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总督大人!总督大人!”岑毓英扑到刘岳昭身边,声音嘶哑颤抖,看着那不断被鲜血浸透的布条,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的心脏冻结。

他猛地抓住旁边一个亲兵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郎中!快叫随军郎中!快啊——!”

他的吼声,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穿透了帐布,在混乱血腥的营地上空久久回荡。

总督大帐内,临时支起的行军床上铺了厚厚的被褥,但依旧掩不住刺鼻的血腥味和浓烈的金创药气息。

随军的郎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额头上全是汗珠,正小心翼翼地用银刀和镊子处理着刘岳昭左胸下方的伤口。

伤口很深,铅弹虽已取出,但撕裂的皮肉和渗出的血水依旧触目惊心。

每一次触碰,都让昏迷中的刘岳昭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岑毓英如同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床榻边。

他身上的官袍溅满了泥点和暗褐色的血污——有刺客的,也有刘岳昭的。

他腰间的佩刀并未归鞘,刀柄被他死死攥着,冰冷的金属似乎要被他掌心的温度融化。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着郎中手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要将那伤口和痛苦都吸入自己眼中。

帐内压抑得可怕,只有刘岳昭粗重艰难的呼吸声、金属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岑毓英自己沉重如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老郎中终于直起身,长长吁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疲惫而沙哑:“回禀抚台大人,铅弹已取出,幸未伤及心脉要害。

只是……总督大人失血过多,又急火攻心,脉象极其虚弱,须得静养,万不能再受惊扰刺激。若……若能熬过今夜,或可无性命之忧……”

“或可?”岑毓英猛地转过头,那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老郎中,“我要的是‘必然’!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大人若有半点差池……”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话语里透出的凛冽寒意,让老郎中和帐内所有亲兵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卑职……卑职定当竭尽全力!”老郎中慌忙躬身。

岑毓英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刘岳昭苍白如纸的脸上。

老上司那紧锁的眉头和痛苦的喘息,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愤怒、后怕、自责……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最终都化为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冻结一切的杀意!

他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向帐外。撩开帐帘的瞬间,外面刺骨的夜风和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帐外空地上,临时燃起了几堆熊熊篝火,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中央的景象映照得无比清晰。

几个刺客的尸体被拖到一旁,像破败的麻袋随意堆叠着。

而那个被生擒的“掌书记”马明义,此刻被剥去了外袍,只穿着破烂的单衣,双臂被粗大的牛筋绳反剪着捆死,高高吊在一根临时立起的粗木桩上。

他的脚尖勉强能沾到一点地面,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坠在反剪的双臂上,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的脸上满是血污和淤青,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唇破裂,但那双仅剩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痛苦、仇恨和绝望的光芒。

几个如狼似虎的亲兵围着他,手里拿着沾了水的皮鞭、烧红的烙铁,还有几根专门用来夹手指的铁钳。

一个亲兵头目看到岑毓英出来,立刻上前一步,躬身禀报:“抚台,这狗贼嘴硬得很!只嚷着给杜文秀报仇,其余同党,死也不肯招!”

岑毓英的脚步停在篝火的光影交界处,一半脸被跳动的火焰映得通红,如同地狱修罗,另一半脸则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冰冷如铁。

他没有看那头目,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直刺向吊着的马明义。

马明义也看到了岑毓英,他咧开流血的嘴,发出一阵嘶哑而怨毒的笑声:“嗬嗬……岑……岑屠夫……刘老狗……死了没有?没死?可惜……可惜啊……哈哈……大理的冤魂……在看着你们呢……你们……还有那些英国红毛鬼……都得死……都得……”

啪!

一记沾了盐水的皮鞭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抽在马明义的脸上,打断了他疯狂的诅咒。

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瞬间绽开,皮肉翻卷。

马明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说!同党还有谁!藏在哪里!”亲兵头目厉声喝问。

马明义大口喘息着,血水混着口水从嘴角淌下,仅剩的眼睛死死瞪着岑毓英,里面是彻底的疯狂和嘲弄:

“同党?……嗬……野人山的每一片树叶……都是……都是我们的眼……等着……等着看你们……怎么死……”

岑毓英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手,止住了亲兵再次扬起的鞭子。

他向前走了两步,一直走到马明义的面前,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痛苦而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

“杜文秀的余孽……很好。”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马明义的脸,而是用两根手指,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捻起马明义破烂衣襟上一小片溅上的、早已凝固的暗褐色血块——那是刘岳昭的血。

“本抚的耐心,和总督大人的血一样,快流干了。”

他的目光扫过旁边烧得通红的烙铁,扫过那冰冷的铁钳。

“本抚最后问你一次,”岑毓英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重逾千钧。

“你的同党,此刻在这营地里的,还有谁?名字,官职,说出来。给你一个痛快。”

马明义的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岑毓英那双毫无人类感情的眼睛,一种比鞭打烙烫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但他眼中那点疯狂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更加炽烈,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吼道:“痛快?……呸!老子……等着在下面……看你们……怎么被红毛鬼……千刀万剐!……”

岑毓英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当他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纯粹、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杀意。

他缓缓退后一步,对着亲兵头目,只吐出两个字,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用刑。”

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没有多余的废话。但这两个字,却比任何酷刑的宣告都更令人胆寒。

亲兵头目脸上掠过一丝狰狞,猛地一挥手:“上夹棍!烙铁伺候!”

两个彪形大汉立刻上前,一人粗暴地抓住马明义一只脚踝,将冰冷的铁钳套上了他的脚趾。

另一人则拿起烧得通红的烙铁,狞笑着逼近马明义血肉模糊的胸膛。

“啊——!!!”当铁钳猛地收紧,当烙铁接触到皮肉发出“滋啦”的恐怖声响和焦臭味时,马明义那非人的、足以撕裂夜空的惨嚎,瞬间盖过了篝火的噼啪声,在死寂的野人山营地中疯狂回荡。

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让远处围观的官员和士兵都脸色惨白,不少人忍不住别过头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岑毓英依旧站在那里,如同铁铸。火光在他冰冷的脸上跳跃,映不出丝毫波澜。

他听着那一声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看着马明义的身体在绳索上疯狂扭动、痉挛,如同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

他的眼神,穿透了眼前这具正在承受酷刑的肉体,仿佛在看着更深、更黑暗的东西。

惨嚎声渐渐变成了野兽般的呜咽,最终只剩下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嘶气声。

马明义的头颅无力地垂下,身体偶尔抽搐一下。

亲兵头目上前探了探鼻息,回身道:“抚台,晕死过去了。这狗贼……骨头是真硬。”

岑毓英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收回,落在马明义那张已经不成人形的脸上。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得像深冬的石头:“泼醒。继续。”

冰冷刺骨的泥水兜头浇下。马明义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意识似乎被强行拉回那无边的痛苦地狱。

他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里面只剩下空洞和涣散,再也找不到一丝疯狂的火焰。

亲兵头目再次举起烙铁,那灼热的气息再次逼近皮肉。

“不……不……”马明义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微弱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终于压倒了所有意志,“我说……我说……”

岑毓英抬起手。烙铁停在半空。

“名字。”岑毓英的声音依旧冰冷,如同审判。

“大使……赵……赵贵……”马明义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还有……库书……钱……钱有禄……驿丞……孙……孙德海……他们……都在……队伍里……”

一个个名字,如同毒蛇吐信,从这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远处那些竖着耳朵偷听的官员心上。

人群中,被点到名字的那几个低阶小吏,瞬间面如死灰,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还有……还有……”马明义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气力已经耗尽。

“够了。”岑毓英打断了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堆烂肉般的躯体,对着早已待命的亲兵头目,下达了今夜最冷酷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寒意:

“按名索拿,一个不漏。天亮之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黑暗中那几具刺客的尸体,最终定格在营地边缘一处被雨水冲刷形成的、深不见底的巨大泥坑方向,“连同地上这些,全部……埋了。”

“是!”亲兵头目凛然应命,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

命令如同瘟疫般迅速传开。整个营地瞬间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混乱更可怕的、死寂的恐慌。

士兵们被调动起来,火把在黑暗中快速移动,如同鬼火。很快,人群中响起了惊恐的哭喊、徒劳的辩解和绝望的哀求。

“冤枉啊!抚台大人!我是被逼的!”

“大人饶命!饶命啊!我什么都招!”

“马明义血口喷人!我不是……”

几个穿着仓大使、库书、驿丞等低阶官服的汉子被如狼似虎的亲兵从人群中粗暴地拖拽出来。

无论他们如何哭喊挣扎,都被毫不留情地拖向营地边缘那个巨大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泥坑。

同时,那几具刺客冰冷的尸体也被拖了过去。

岑毓英不再理会身后的哭嚎与骚动。他撩开帐帘,重新走进了大帐。

帐内,血腥味和金创药味依旧浓烈。刘岳昭依旧昏迷着,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急促。老郎中守在床边,紧张地观察着。

岑毓英默默地走到床边,缓缓坐下。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一下老上司冰凉的手,却又在半途停住。他凝视着刘岳昭虚弱而痛苦的面容,听着那艰难的呼吸声。

帐外,那些被拖向死亡深渊的哭喊声、哀求声,士兵们挖土的沉闷声响,还有那最终被推入深坑的沉闷撞击声……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地传入帐内。

岑毓英的身体,在昏暗的灯光下,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坚硬的青铜面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固的杀伐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的一切喧嚣都渐渐平息了。

只剩下雨滴重新开始敲打帐篷的单调声响,以及士兵们用铁锹填埋泥土的、沉重而单调的噗噗声。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如同敲在人心上。

天边,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漫长而血腥的一夜,似乎走到了尽头。

岑毓英缓缓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了一条缝隙。

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浓重的雨云和未散的雾气,吝啬地洒落在营地边缘。

那个巨大的泥坑,已经被填平了大半。新鲜的、混杂着血水和雨水的湿土堆积在上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土包。

几个亲兵还在奋力地挥动铁锹,将最后一层土拍实。

旁边,丢弃着几截被割断的麻绳,还有几个用来塞嘴防止喊叫的麻核,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沫。

整个营地死寂一片。幸存的官员和士兵们,如同惊弓之鸟,远远地避开那个新堆起的土丘,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

连鸟儿都噤了声,只有铁锹拍打泥土的沉闷声响,在这压抑的黎明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负责清理现场的亲兵,突然从那堆被丢弃的麻绳和杂物旁,拖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杂役衣服,脸上沾满了污泥和泪痕,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显然是被遗漏的,或者因为太过年幼而未被列入名单。

“抚台大人!这里还漏了一个小崽子!”亲兵大声禀报,声音在寂静中传得很远。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过去,充满了复杂,有麻木,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岑毓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了帐帘的缝隙,落在那蜷缩的少年身上。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的重量,惊恐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大帐的方向。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岑毓英沉默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士兵举着铁锹,等待着命令。少年在泥泞中瑟瑟发抖。

终于,岑毓英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他的身影在灰白的晨光中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冰冷。

他一步一步,踏着泥泞,走向那个新堆起的、埋葬了数十条性命的巨大土丘,最终停在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少年,眼神深邃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是暴戾后的空虚?是杀戮后的疲惫?还是……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浓重的血腥气,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的耳中:

“你可知本抚为何留你?”

少年茫然的对着岑毓英摇着头。

“那是我本抚要亲手杀你,斩草除根,本抚怎么可能给自己在世界上留有后患!”

岑毓英毫不犹豫的举起手中的腰刀,向少年的脑袋一挥而过。

“噗嗤!\"一声过后,天空瞬间被染成一片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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