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西,五华山麓,五华寺的断壁残垣在秋日的冷阳下更显荒凉。
此地扼守昆明通往滇西的要道,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大司疆段成功,这位以勇猛刚烈着称的杜文秀爱将,正率领麾下数千精兵,与清军名将、云南提督马如龙在此展开殊死搏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刀枪碰撞的锐响不绝于耳。
段成功身先士卒,一柄长刀舞得泼水不进,所到之处清军纷纷退避。
他勇猛的身影极大地鼓舞了义军士气,战线一度被反推。
然而,就在他再次挥刀劈倒一名清军百夫长,试图扩大战果时,异变陡生!
“轰!”一声沉闷的巨响几乎震聋了段成功的耳朵!他侧前方不远处,一门清军临时架设的轻型劈山炮猛地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段成功只觉一股灼热狂暴的巨力狠狠撞击在自己左侧腰腹!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个人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碎石地上。
剧痛瞬间淹没了他,低头看去,腹部坚硬的护心镜竟被砸得深深凹陷下去,边缘撕裂,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渗透了内衬衣物。
“大司疆!”亲兵们惊恐地扑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拖离火线。
段成功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牙关紧咬,强忍着不发出呻吟。
这突如其来的重创,不仅让他个人战力尽失,更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义军刚刚鼓起的反扑势头。
清军在短暂的混乱后,在马如龙嘶哑的指挥下,再次如狼似虎地压了上来。
段成功被抬回后方营垒,军医剪开他破碎的衣甲,露出腹部一片触目惊心的紫黑淤肿,甚至隐隐有内出血的迹象。
剧痛日夜折磨着他,更让他焦灼如焚的是营中粮秣的彻底断绝!他麾下这五千多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已经整整三日粒米未进,仅靠一点稀薄的野菜汤吊命,连树皮都已被啃食殆尽。
士兵们眼窝深陷,步履蹒跚,握着武器的手都在颤抖。
“来人!”段成功强撑起身体,声音因虚弱和疼痛而发颤,“速持我令牌,去寻大司衡蔡廷栋!言明我部情势危殆,请他务必拨发粮草救急!哪怕…哪怕只有三五百斤杂粮,也能暂解燃眉!”传令兵领命飞奔而去。
段成功望着亲兵离去的背影,心中却并无多少把握。
他与蔡廷栋,同为杜文秀倚重的大司,却因过往军务和权力之争,早已貌合神离,嫌隙日深。
蔡廷栋素来心胸狭隘,此时手握粮秣大权,又值此危难之际,岂会轻易援手?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刻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营地里弥漫着绝望的沉默和伤兵压抑的呻吟。
终于,传令兵回来了,脸上带着屈辱和愤怒。
“大司疆!蔡廷栋…他…”传令兵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那蔡贼…他…他说他营中亦无余粮!还说…还说大司疆您素来勇猛,定能自行解决粮草!他…他竟连营门都没让小的进!”
“噗!”段成功闻言,急怒攻心,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冰冷的床榻上!
他浑身剧烈颤抖,不是因为伤痛,而是被这赤裸裸的背叛和落井下石彻底激怒了!蔡廷栋!同为袍泽,竟在生死存亡之际,为一己私怨,坐视数千兄弟活活饿死!
最后一线希望破灭。段成功双眼赤红,如同一头被困的受伤猛兽。
他喘息着,眼中闪过挣扎与痛苦,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冷。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另一个方向:“去…去寻马清…向他借贷…”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心中清楚,马清虽为杜帅亲族,但地位远不如蔡廷栋,且粮秣调度大权实则被蔡廷栋把持,此举不过是绝望中的徒劳挣扎。
果不其然,派去向马清求粮的使者很快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马清无奈地表示,粮秣皆由蔡廷栋统一调拨,他手中确实无粮可借,爱莫能助。
最后的微光彻底熄灭。营帐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段成功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五千将士的性命,连同他自己所有的骄傲和坚持,都已被逼到了悬崖尽头。
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沿着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颊缓缓滑落。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召来心腹幕僚,声音低沉而嘶哑:“为我…联络马如龙。告诉他…段成功…愿降。”
八月十三日,一个阴云密布的黎明。
段成功拖着尚未愈合的重伤之躯,强撑着穿戴好残破的甲胄,在亲兵的搀扶下,步履沉重地走出了营垒。
他身后,是五千余名同样形容枯槁、眼神茫然的义军士兵。他们沉默地走向对面清军的防线。
当段成功最终走到清军阵前,在那面象征屈辱的降旗下,艰难地弯下他曾经宁折不弯的腰脊,解下佩刀,双手奉上时,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然而,这寂静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杀清妖!誓死不降!”一声凄厉的呐喊猛地从投降队伍中炸响!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数千名不愿屈膝的义军士兵瞬间爆发出最后的血勇!
他们猛地推开身边试图缴械的清兵,拔出武器,向着近在咫尺的清军阵列发起了绝望的冲锋!没有阵型,没有指挥,只有一腔被背叛和绝望点燃的、同归于尽的疯狂!
“挡住他们!”清军将领惊怒交加,厉声嘶吼。
刀光剑影再次猛烈地碰撞在一起!投降仪式瞬间演变成一场血腥的混战!段成功被亲兵死死护住,拖离混乱的中心,他痛苦地闭上眼,不敢再看那片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这场因不甘而降、又因不甘而爆发的激烈抵抗,在清军绝对优势兵力的残酷镇压下,足足持续了两天两夜,才最终平息。
五千锐卒,大半血染沙场,只有少数真正投降者得以幸存。
段成功部这支东征军中最后的生力军,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消散在昆明城西的硝烟里。
段成功的投降与部众的血战,如同在义军这艘已然漏水的大船上,凿开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巨大窟窿。
消息传开,整个围城大军军心彻底动摇,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曾经令清军闻风丧胆的“礼拜冲锋”,气势一次比一次衰弱。
各大司各营盘之间,猜忌日深,互相提防,甚至出现了为争夺有限存粮而爆发的内讧。
杜文秀多年苦心孤诣,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精锐之师,从内部开始崩塌。
昆明城下那看似依旧庞大的白色营盘,内里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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