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小考,同龄人里,梁严拿了第一。
甚至不少没有来得及看到他射箭的师兄,后来特地去找他的靶子。
众人对他的态度非常之快的又有了改变,不再小心收着,变成了小心对阵。
课毕,梁严去拿了自己的食盒、包袱,正要招呼朱展,却听后头一人叫道:“梁严。”
他转头一看,连忙行礼道:“成师父!”
“你跟我来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一起往教舍走。
因见梁严那包袱甚多,食盒也大,成师父顺手就给他接了两个过来,笑道:“什么东西,怪沉的。”
梁严忙道:“是我姐姐给的吃食。”
说着,他解开了自己身后剩的一个包袱,道:“师父尝尝?我宋姐姐手艺可好了!”
包袱一打开,见得里头是一小包一小包的油纸包,梁严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宋姐姐虽然说自吃、分享两便宜,可分多了,他真个不舍得。
这样就很好,小小一包,意思又到了,又不会叫自己太心疼。
他取了两包出来,对面成师父却是笑着摆了摆手,道:“是你们小儿家的零嘴吧?自家吃!我一个大人,不爱吃这种!”
两人很快进了屋。
那成师父叫他坐了,给他倒茶,又问他来武馆里有一阵子了,习不习惯,生活上、师兄弟相处上、武学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梁严尽皆摇头,只说样样都好。
“朱展中午跟人打架了,你知道什么缘故吗?”
梁严一愣,吃惊地道:“我不知道啊!不是只吵了架吗?”
他只听朱展说,跟人起了争执,却不知道还有打架。
此时再一回想,怪不得对方脸上乌漆嘛黑一片,本还以为是洒扫拖地沾到了,不想原是为了遮掩真正伤痕。
“吵架哪里至于要他们去扫茅房?扫院子!”成师父哈哈一笑,把事情经过说了。
梁严一时沉默,心中唯有感动。
成师父便道:“我叫你来,没有旁的意思,将来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不要自己扛着,来找我,就不算找我,找其他师父也是一样的。”
他把自己家里妹妹的事情说了。
“我在武馆里头有些年头了,大家见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瞒不住——都想要照顾照顾,谁知牵连到你身上。”
又道:“我已经教训过了,也罚了他们跑了校场,这事全是一群臭小子自己不长脑子做出来的,只是日后不管是上了战场、进了镖局,还是去得什么地方,你们师兄弟情谊不比其他,自有感情在,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情,真个起了芥蒂。”
梁严摇头,道:“我不会!”
成师父道:“你很好,人稳重,心胸也开阔,资质也很不错,就算没有今天这个事,过几日我也要找你。”
“我当年在军中有个绰号,唤作‘百步成’,说我百步穿杨,只可惜后来伤了腿脚,只得伤退,我想明日起,早课之前再给你单独加练半个时辰,学我的箭术,你愿不愿意?”
梁严只觉热血上头,一下子站起身来,道:“师父,我愿意!”
成师父笑着说道:“行了,去吧,明天早半个时辰到校场等我!”
梁严连忙道谢,又抱拳行礼。
成师父给他把包袱提了,又拿了食盒,道:“回去吧!”
梁严一面去接,一面心中百般激动。
他很想表达谢意,可又不擅长说话,也没什么旁的东西,全身上下最贵重的只有宋姐姐给的两包袱吃食。
凉粉是不好分的,他终于还是取了好几份看起来最大的油纸包双手递过去,道:“师父,你真的试试!我阿姐手艺可好了,她开大食肆的!成日有人排着队要来抢!”
弟子一片拳拳之心,成师父哈哈笑,随手拿了一包,道:“行,我也尝尝味道,一包就行!多谢!”
梁严说不上心里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地告了辞。
这一头,梁严前脚刚走没一会,那一头,后脚就三五成群地走进来五六个人。
“唉,这群兔崽子,教过的动作,学了七八百遍了,还能做错!”
“我教那拳法,就算来只猴子跟前站着,看这么多回,都该会打了,也不知怎的,就是有人学不会!”
“有几个学不会的?还十来天就操演了,给旁的武馆人瞧见,可不得笑死!”
“还有四个!是说!娘嘞,我还给他们留了堂,一会子我还要去看看——饭送到了吗?”
“没呢,这家最近是越来越晚了!味道也不比以前!”
“还说,分量也少了,不行还是轮换着来吧,不然吃久了,他们以为拿准了我们,杀熟!”
“晚饭就算了,饿一饿也不打紧,好几回早饭也迟!!搞得我饿着肚子去带课,耍刀耍得我脚软!”
一群武馆武师说着话进了屋,见得里头成师父,都跟他打招呼。
众人各自喝水的喝水,擦汗的擦汗,休息的休息,过了半晌,一人忍不住道:“不行,饭还不来!我这饿的,谁有吃的给我垫一口?”
一群人各自奉献。
“喏,我早上剩的半拉炊饼。”
“上回你给的甜糕我没吃呢,在这,拿去!”
“我这有卤豆腐干子,中午的,你闻闻坏没坏吧……”
一众剩饭剩菜中间,成师父的声音格外动人。
“我这有一包学生给的零嘴,你拿去垫垫?”
“唉,还是老成好!!”
那人忙不迭上前。
成师父取了那油纸包,一边打开,一边道:“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呢,是那新来徒儿——唤作梁严那一个给的,我也尝一口!”
油纸封得很紧,里头竟是又有两小包。
成师父识得几个字,认出上头写的是日子,算一算,一个在五天后,一个在十天后。
此时虽然还看不到里头是什么,但他已经闻到一股又淡又浓的陌生香气。
说淡,是因为油纸隔绝,味道很难透出来,说浓,是因为那味道很有存在感,哪怕只一点,已经叫人躲不开去。
刚拆开油纸包,成师父就愣了一下。
一个油纸里头包了七八片肉干,深棕色的肉干片,比铜板略薄一点,捏起来一片,能略微透光,但是又有一定的厚度,很大一片,还有明显的纹理——一看就是扎扎实实的纯肉做的!
凑近一闻,这个也香,但就是寻常的肉香,跟闻到的那个味道完全不一样。
再把另一个油纸包拆开,里头一条一条的细丝,说是细丝,也有粗的,粗细不甚均匀,虽然没有见过几次人参,但是成师父一下子就想到了人参的须。
一凑近,甚至不用凑近——是了,就是它在香!
他立时听得边上那人叫道:“啊哟!肉干啊!!边上这个是什么?”
成师父摇了摇头,道:“不晓得。”
说着就拈了一根,往嘴里塞。
一进嘴,就是一股浓鲜。
调味实在太好了!
咸而香,咸味刚刚好能激发那一股鲜甜浓缩的海味,回味非常独特,带着浓郁的甘甜,甜味后行,甜后又有甘,几种味道反复交融。
都说甘甜、甘甜。
成师父一直以为是合在一起的词,但嚼着这一根,他忽然就能分出甘和甜的区别了。
很香,口感是韧的,入口那一下是明显的咸香,可嚼着嚼着,甜味就反出来了,再往后,这吃食自己会被压榨出一股甘味来,是被压缩在最里头的,特别耐嚼,越嚼越鲜。
成师父是中原人,自然不知道这是干海货的特点。
一根不知道名字的粗丝,他嚼了老半天,跟吃其他东西不一样,吃这个这个不能停,牙齿一偷懒,那浓鲜浓甜就会被嘴里分泌出来的津液冲淡一点。
由奢入俭难。
他嚼到了那一股子浓,虽只一会,已经没有办法接受淡!
成师父不说话,对面那人见他腮帮子不住动,左边嚼嚼,右边嚼嚼,不过是一根丝,简直嚼到上穷碧落下黄泉,忍不住道:“老成,没必要这么省!”
说着,他一边往自己嘴里扔了一根,一边又举着手里小油纸包,向后头众人问道:“你们谁见过这吃食?认不认得是什么啊?”
他话刚说完,整个人一下子定住,眼泪险些滚了出来。
辣!
辣辣辣!!!
这一口辣是瞬涌出来的,并非茱萸,而是芥末籽、芥末的辣,带着冲劲同呛劲,气势汹汹,打得他舌头都来不及躲,只好瞪着眼睛,屏住呼吸。
好不容易等劲头过去了,正想要闪开一点呢,那呛辣就跟太阳出来后,瞬间散去的晨雾似的,没等眨巴几下眼睛,就一股脑全没了。
等你试探性地嚼巴两下,准备好了,还在等那辣再来呢,带着淡淡烟熏焦香的咸鲜与甜味就出来了。
这时候,牙齿会跟自己长出了脑子似的胡乱猛猛嚼。
很紧实的肉质,明明很细,还是肌理粗壮,又弹又韧,极难一口咬断,甚至两口三口也不行,需要不断在嘴里左边对付一下,腮帮子累了,再换到右边,撕扯、磨碾。
但咬嚼的时候,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一根干香的东西在嘴里慢慢被浸润开来,嚼着嚼着,渐渐变得松散,虽然还是很韧,但是终于软了。
越松、越软,那一股咸鲜和炭烤的香气就越往外渗,越渗越快、越多。
鲜味是积累的,层层叠叠,不断释放,不断叠加,这个时候,不但舌头有了脑子,手也有了意识一样,会忍不住往嘴里一根接一根塞新的。
于是嘴里滋味越来越浓,越来越鲜。
此人若能腾出嘴巴,必定要大喊——鲜死我得了!
他愿被鲜死得痛痛快快的!
两个人在这里嚼得头也不抬,边上几个师父早围了过来,一齐研究。
“这是什么?”
“没见过啊!”
几只手都很有钻研精神地探了过来,各自分别拈了一根,往嘴里塞、
有些吃到本味,立刻就很是享受,有人吃到了芥末味,同样被辣得整个人定住,半晌才缓过来,开始跟着拼命嚼。
一油纸包的吃食,看着不少,其实真正数起来,不过一二十根,几个人在这里三两下就分了个干净。
“啥吃食,吃得我发懵!”
“好鲜啊!肯定是海里的东西,怪哉,怎么能这么鲜!”
嚼到后头,鲜味再也榨不出来,众人终于不得已先后分批咽下去,食物经过舌根的时候,又是狂风暴雨似的一通鲜。
一人犹豫道:“好像我在泉州驻营时候吃过的乌贼脯啊!只这个味道更鲜、更香,甜得也更足……要是乌贼脯,这东西可不便宜啊——老成,你给人学生钱了没?”
立时有人道:“太少了,塞牙缝都不够!”
“哎呀,这吃食千好万好,就是一点毛病不好,真个塞牙缝!我牙缝堵了!”
“那你别吃了!”
“怕塞牙缝就别吃!这是乌贼丝吗?我觉得它一点毛病没有,有毛病也是你自己牙齿的毛病,若它没有缝,那乌贼丝做怎么会去塞?”
“老成,哪个徒儿给的?”
“刚刚他不是说了,梁严给的!”
“问问梁严哪里寻到的,我也想买点!”
“给我也买点——这东西备着拿来垫肚子正合适,我要那个不辣的!”
“我都要,辣的不辣的都要,这肉干我也要……”
“肉干也好吃吗?”
一群人开始奔着肉干去。
“哎我去!这个也好吃!!!”
“这个肉过瘾!老香了!这是猪肉吧??这个多来点!”
“妈耶,这些个肉干,哪日得了假,下个酒——那滋味,我不敢想!”
“老成,帮我问问价钱啊!”
于是乎,甚至等不到次日,天还没黑,成师父就再一回找上了门。
“咳,梁严,今日你给我那一包吃食——唤作什名字?能不能买的?”
***
成师父是次日晌午上的门。
此时宋妙正在送一众老夫子上马车。
今日宋记的小饭桌是七菜一汤,但同样也控制着量,将将让人吃饱,却不使人吃撑。
稳定的品质,一如既往的好味道,老头子们个个吃得意犹未尽,虽然知道按着养身惜福之道,理应如此,又实在忍不住暗恨不能多吃一口。
如若放在往日,众人必定已经说个不停,但今日不知为何,几乎个个都情绪不佳,甚至有人看着宋妙的目光都躲躲闪闪的。
宋妙自然看出来了。
她其实能猜到几分,但是没有多问,只笑着同诸人辞了别,正要回屋,就见对面一路走来一个人,走走看看,不住盯着各家门头。
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身短打,身材不算高大,精瘦,也很精神,走路时候有一点瘸腿,但是瘸得并不明显。
宋妙见得来人,心念微动,就站定了脚。
果然对方上得前来,向着宋妙抱拳行了一礼,问道:“敢问小娘子,这里可是宋家食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