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头几日的太阳依旧毒辣,陈榆一路快走赶到了药铺。
仰头望了望“仁济堂”有些褪漆的匾额,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像是催她快些进门。
药铺里浮着陈年艾草与苍术的苦香,胡桃木柜格上贴着褪色红笺,蝇头小楷写着“当归”、“连翘”。
柜台后探出颗花白脑袋,王掌柜正捏着戥子称茯苓,
“榆姐儿来啦,给你爹测药的?是腿疼了还是咳疾又犯了?”
“昨夜咳得厉害……”
“黄芪三钱、杏仁两钱、蜜炙甘草……”老掌柜转身从青瓷罐里多抓了把枇杷叶,“立秋燥气伤肺,拿这煮梨汤。”
油纸包推过来时,底下还压着块裹霜的麦芽糖。
见陈榆掏出了钱袋,连忙伸手拦住,取来底下搁着的“赊欠账”册子,动作利索记了几笔。
“别忙,没几个钱先记上,等回头一起还就是了。”
钱掌柜几笔写就,草草给陈榆瞧了一眼又阖上。
可陈榆的身体却僵硬得像庙里的雕像。
“乡试推迟了,这时候老陈铁定不答应你出门找活。
咱身上多留些钱,早早把去凤京的车马订上,可千万别耽误了正事儿。”
陈榆攥紧了拳头,“正事儿”,这三个字在她听来是多么得刺耳。
“榆姐儿?”
陈榆猛然回神,伸手去拿柜台上的药包,却并没有抽动。
“撒开!”
老掌柜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笑得慈祥,“柳哥儿还在家等着呢吧,难怪这么着急。”
“你放心,科考的这段日子,我们这群老街坊会照顾好你爹和你弟弟,放心的去吧。”
说完话他松了手,陈榆一把抢过,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药铺。
王掌柜失笑,摇了摇头又把赊欠账本取出,私下那单开的一页揉成一团。
眼睛望向门外,指缝间漏下如细沙般的齑粉。
阳光漫过青石巷,陈榆的汗珠顺着颈线滑入交领,在粗麻衣襟上洇出深色水痕。
扶着斑驳门框喘了好一会儿,将散乱的鬓发别至耳后。
好不容易喘匀了,收拾了一下衣衫,抹去额间和脖颈处的汗水,这才推门往里进。
秋阳穿过歪脖柿树的虬枝,给竹杌上佝偻的身影镀了层金边。
陈父膝头堆着剖好的竹篾,粗粝指节正将篾条绞作六角花纹。
五岁的阿弟趴在石案上,千字文念得七歪八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尾音忽地雀跃,“阿姐归家啦!”
竹篾落地发出簌响,陈父抬起浑浊的眼,目光扫过女儿的头顶:
“日头这般毒,怎不戴斗笠?”
他撑着竹杖起身,跛足拖过青砖时发出沙沙的钝响。
倾斜的影子罩住陈榆,带着艾草与竹屑混杂的苦香。
“想早些回家。”
陈榆将药包搁在井台,青柿子的影儿在辘轳投下的光斑里晃晃荡荡。
父亲皲裂的手掌覆上她腕子,体温比晨露还凉些,像浸过井水的麻布。
曾经执笔题匾的手,如今被篾条割出纵横沟壑。
他的袍角不再沾着新墨,行走时也没有松烟清芬,沾满了竹屑。
“父亲,我买了粮,一会儿米厮的活计会给送来,我先给您熬药吧。”
檐角麻雀扑棱棱惊起,伴着竹杖叩地的闷响:
“别忙,灶上温着粟米粥,我给你端一碗。
先回屋换身干衣裳,这时节千万别着凉。
我这腿脚不灵便,手倒还没废,熬药做饭都不用你。”
陈榆望着父亲跛进灶房的背影,竹杖每点一次地,肩胛便突兀地耸起,恍如折翼老鹤扑棱残翅。
县里的老人时不时会嘀咕,当年最有希望中举的就是她父亲。
偏偏摔断了腿,绝了为官之路。
秀才功名,以前抄书写信的也能挣钱。
可是当今陛下继位,天工司研制出桑皮纸,又有新的印刷术。
百姓识字的多了,书也便宜了许多,穷秀才赚不到什么钱。
县里头有学堂、有书院,人家却不要一个瘸了腿的秀才。
没办法,父亲只能在自家开个学堂。
街坊四邻的,给些柴米油盐的束修就给孩子启蒙,闲暇时编些竹筐篓子什么的卖卖。
本来日子还过得去,但三年前母亲坠入河中淹死了,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面读书科考,一面又要照顾父亲和幼弟,愈发清苦。
燥热的风掠过柿树,陈榆不敢盯着父亲的背影,低头抚了抚幼弟的脑袋,
“乖,姐姐先去换身衣裳。”
五岁多的孩子正是顽皮的时候,被父亲拘着念书。
但最近这段日子耳提面命,也晓得姐姐科举之重要,闻言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腿。
快步冲入屋子,关上门,陈榆倚着门扉滑坐在地。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头泛起铁锈味。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只要此次乡试中举,一切都将过去。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
御书房中,秦明凰揉着额角。
“这就是她出的主意?”
隐蛰耸了耸肩膀,“六殿下就提了两个要求,但猜都能猜到打的是什么主意。”
笃笃笃,指节轻叩桌面的声音响起,许久才停下。
“你怎么看?”
“有备无患吧,时间紧迫,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
三殿下晓之以理能成固然好,不成的话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秦明凰抬头望向对面伫立的人影,“什么时候,十三妹的处事变得……这么灵活了?”
“跟什么样人,学什么样呗。
陛下若是觉得太过,卑职传话,否了她的提议便是。”
“说道理能有什么用?去准备吧。”
很显然,秦明凰也不觉得明日昭琬的“诗会”能取得什么成果,否则也不会单独给昭玥下令。
大女儿上奏的赈灾细节她看了又看,关键之处小六往往会有出人意料的点子。
不管她藏着什么秘密,在昭琼中毒昏迷之后,是她站出来主持大局。
在被术士挑破劣币之事后,也是她建议立刻团结睿王和刺史,暂时先稳住大局。
虽然说到底就是个“拖”字诀,但能够立刻判清形势、做出决定也不是件易事。
朔风王朝二公主请求参加科举,背后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
可能性太多,秦明凰也无法确认。
所以一方面将昭琼派往北境,以壮军势;
一方面又借势,想将那些士族女子拉入科举之中,以此巩固国策。
寻常的方法很难取得效果,于是就想到了昭玥。
事实证明,小六的想法确实独树一帜。
“是!”
隐蛰自去寻人,要满足秦昭玥的要求可要花费不少功夫,得抓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