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文明学院第一届毕业典礼前夜，李星颜在守望者号观测站收到了一个异常信号。那不是源海的温柔涟漪，也不是暗潮的尖锐干扰，而是一种……有序的衰减，就像心跳逐渐停止。
信号来自天琴座的边缘星系“织梦者”——一个擅长心灵艺术的文明，他们的音乐能可视化思维，绘画能储存记忆。三个月前，这个文明还活跃在契约网络中，通过通晓树分享着惊艳全宇宙的“思维交响曲”。
“能量读数归零，”齿轮七世的数据板闪烁着红光，“但物质结构完整，没有战争痕迹，没有灾难迹象。就像……整个文明同时睡着了。”
李星颜调出最后一次接收到的织梦者信息：那是一幅用星光绘制的壁画，画中无数光点如蒲公英般飘向深空，画题是《归乡》。当时解读为艺术创作，现在看，可能是告别。
“准备调查队。”她起身，“我要亲自去看看。”
同一时刻，长安大明宫的寝殿内，李琰的病情突然恶化。太医令面色凝重地对李睿摇头：“陛下这是油尽灯枯之兆……百岁高龄，又经历过契约更新的能量冲击，身体早已超出极限。”
龙榻上，老人异常清醒。他拒绝了止痛药剂，只要一杯清茶，与子孙们说话。
承光跪在榻前，握着父亲的手：“父皇，星颜去了织梦者星系，说那里出了怪事……”
“朕知道，”李琰的声音微弱但平稳，“源海昨夜在梦中告诉朕了。那不是灾难，是……选择。”
所有人都愣住了。老人望着穹顶绘制的星空图，缓缓道：“有些文明，发展到某个阶段后，会面临两种选择：继续在物质宇宙进化，或者……尝试另一种存在形式。织梦者选择了后者。”
“升华？”刚从边界学院赶回的李宸脱口而出，“零教官提过这个概念——当文明对物质宇宙的理解达到极致，可能尝试升维到能量态或意识态。但成功率……不到千分之一。”
“所以他们画了《归乡》。”李琰眼中闪过理解的光芒，“不是消亡，是回家。回到宇宙最本源的能量海。”
寝殿内一片寂静。良久，李睿问：“那我们需要做什么？”
“送别。”老人说，“就像送别出嫁的女儿。要祝福，不要挽留。因为……这可能是我们未来也要走的路。”
他转向承光：“告诉你女儿，到织梦者星系后，不要试图唤醒他们。如果能看到什么……就静静看着，记住。那是文明给宇宙留下的最后答卷。”
承光含泪点头。李琰又看向李宸：“宸儿，你带回的那株九色兰……开得怎样了？”
“回祖父，已经结出第九轮花了。每一轮花色都不同，这一轮是透明的，像水晶。”
“透明……”老人喃喃，“好。等星颜回来，把最新开的花制成标本，随朕……随朕入陵。让后世知道，文明的花，可以开出多少颜色。”
织梦者星系的景象让调查队全员震撼。舰队穿过星门后，看到的不是死寂，而是……美到令人心碎的辉煌。
整个星系的七颗行星表面，覆盖着流动的光纹。那不是人造光，是文明的集体意识在物质世界的最后投影。光纹组成复杂的图案：有生命诞生的喜悦，有探索星海的豪情，有艺术创作的狂喜，也有面对瓶颈的困惑。
最中央的母星已经半透明化，可以透过大气看到地表的“思维晶体林”——那是织梦者文明将全部知识、记忆、情感固化成的实体。晶体在恒星光下折射出彩虹，每道光中都流淌着千万年的文明史。
“他们真的……升华了。”李星颜站在舷窗前，泪水无声滑落。
副官请示：“院长，要登陆吗？”
“不。”她想起母亲转达的祖父嘱托，“我们就停在这里，记录一切。派出全息扫描无人机，建立永久档案。然后……送他们一程。”
无人机传回的画面更加惊人。在思维晶体林中央，有一块巨大的“纪念碑”，碑文用契约通用语写着：
致所有尚在行走的文明：
我们走到了路的尽头，也走到了新的起点。物质宇宙是摇篮，但孩子终要离开摇篮。不必悲伤，不必追寻。当你们的答卷也写完时，我们会在光海中重逢。
附：留下全部‘思维种子’，任何文明可取用学习。但请谨记——知识是工具，不是目的；文明是旅程，不是终点。
碑文下方，是数以亿计的水晶种子，每颗都蕴含着织梦者文明的一个专业领域：艺术理论、情感数学、记忆编码、集体意识构建技术……
李星颜下令收集少量样本，同时将整个星系设为“文明圣地”，禁止任何破坏性开发。在离开前，她让舰队环绕星系飞行三周，所有舰船同时鸣响送别的钟声——那是融合了九族哀悼礼仪的宇宙挽歌。
钟声中，那些光纹开始缓缓旋转、上升，如蒲公英般飘向深空。最后一缕光消失时，整个星系恢复了普通星空的样貌，只在原处留下一圈淡淡的光晕，像微笑的余韵。
“他们成功了。”齿轮七世的传感器检测到异常读数，“那些光……进入了高维空间。不是毁灭，是跃迁。”
返航途中，李星颜在日志中写道：
“今天我见证了文明最优雅的谢幕。没有挣扎，没有遗憾，只有完成使命后的从容离去。也许这就是祖父说的‘答卷’——织梦者文明答完了自己的考题，交卷离开了考场。”
“而我们，还有很多题要答。”
就在织梦者事件余波未平之时，地球深空探测阵列捕捉到了另一个信号。这一次，信号不是来自契约网络内部，也不是来自源海方向，而是……银河另一头。
信号使用了一种全新的编码方式，但核心结构竟与契约网络的“共鸣协议”有30%相似。更惊人的是，信号中夹杂着一段可以解读的信息：
“问候。我们观测到你们的屏障波动。你们也在准备‘毕业考’吗？或许可以……交换复习资料？”
翻译出来的文字让九族议会沸腾了。“毕业考”——这正是李琰从源海那里获得的隐喻。对方使用相同的说法，意味着他们也知道大寂静的真相。
“另一个契约网络！”承光在紧急会议上断言，“或者类似的文明保护体系。他们在银河另一端，也建立了自己的‘学校’。”
李睿立即下令组建“外交使团”，由李星颜担任团长，携带人类文明和契约网络的完整介绍，前往信号源方向。但这次任务比织梦者调查危险得多——那是完全未知的领域。
“陛下，”枢机三世提醒，“根据计算，以现有技术前往信号源需要四百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借用源海的‘捷径’。”零突然出现在全息投影中——她仍坐镇边界学院，但可以通过量子通讯随时参会，“源海说过，宇宙中有许多‘快速通道’，是原始能量流动形成的天然虫洞。但使用它们需要……高维感知能力。”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李星颜。这位长期与源海沟通的公主，是目前人类中高维感知最强的个体。
“我去。”她没有任何犹豫，“但需要一支精锐小队，最好包括各文明的代表。既然是外交，就要展示契约网络的多元性。”
使团名单很快确定：人类代表李星颜、机械文明齿轮七世、羽族云霄、烈焰星阿尔法、寒渊星伊芙、植灵青苗、晶裔辉光、波态涟漪、心念文明代表默思。
“九人小队，”李睿批准时笑道，“正好对应始祖九族。这是命运的安排吗？”
使团出发前，李琰的病情急转直下。老人知道大限将至，将李睿单独召到榻前。
“睿儿，把传国玉玺拿来。”
年轻的皇帝捧来紫檀木匣。李琰没有接，只是示意打开。匣中九枚玉玺静静陈列，其中一枚格外温润——那是太宗皇帝传下的主玺，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知道朕为什么一直没把这枚玉玺给你吗？”老人问。
李睿摇头。
“因为传国玉玺传的不是权力，是责任。”李琰的目光穿透了宫殿穹顶，望向无尽星空，“太宗皇帝用它终结乱世，朕用它统合万邦。现在轮到你了……你要用它做什么？”
年轻皇帝沉思良久，缓缓道：“孙儿要用它……为文明开路。不是征服，是引领；不是统治，是服务。让大唐成为星海中的灯塔，而不是高墙后的孤城。”
“好。”李琰笑了，那笑容中满是欣慰，“那这玉玺，今日才算真正传给你。但记住：玉会碎，玺会损，唯有责任永存。哪天你觉得这玉玺成了束缚，就把它熔了，铸成新的象征。文明需要传承，但不需要枷锁。”
李睿郑重叩首，双手接过木匣。在接触玉玺的瞬间，他仿佛感受到历代先祖的手温，感受到千年文明的重量，也感受到……未来的呼唤。
“祖父，孙儿定不负所托。”
李琰点点头，又唤来承光、李宸等其他子孙，一一嘱咐。最后，他让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下莉拉。
光质的妻子坐在榻边，身体比平时暗淡许多——她的寿命虽比人类长，但能量也在衰减。
“莉拉，”老人握住她的手，“朕这一生，最庆幸三件事：一是生在大唐盛世，二是一统寰宇，三是……遇见你与婉儿她们。”
“陛下……”
“听朕说完。”李琰的目光变得悠远，“朕走后，你不要守着陵墓。回织女星看看，或者去星海旅行。你来自星空，也该归于星空。只是……偶尔回长安看看樱花，替朕看看。”
莉拉的泪水化为光点飘散：“妾身哪里也不去。就在长安，守着陛下的记忆，看着我们的子孙继续前行。”
“固执。”老人笑了，眼角有泪光闪烁，“那就……随你吧。”
寝殿的烛火轻轻摇曳。窗外，长安城的通晓树突然同时开花，花香随风涌入，满室芬芳。
就在皇室沉浸于离别悲伤时，契约网络边境突然告急。消息是承曜从太阳系防线传来的：
“检测到大规模能量异常！不是暗潮，也不是源海……是某种完全未知的存在！它们正在尝试撕开屏障！”
全息投影显示的画面令人毛骨悚然：漆黑的星空中，出现了无数“裂缝”，裂缝中伸出半透明的触须状结构，那些触须在屏障表面摸索，似乎在寻找薄弱点。
更可怕的是，裂缝中偶尔会浮现出眼睛般的发光体——不是生物的眼睛，更像是某种纯粹恶意的观察。
“掠食者。”零在通讯中声音凝重，“真正的掠食者，不是暗潮那种半吊子。它们专门捕食即将‘毕业’的文明，就像野兽捕食最肥美的猎物。”
李睿紧急召开军事会议。承曜建议主动出击：“趁它们还没完全突破，集中火力撕开一个口子，冲出去打！”
但枢机三世反对：“根据计算，敌我力量悬殊。强行出击，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一。建议收缩防线，集中保护核心文明区。”
“那边缘文明怎么办？”羽族代表质问，“抛弃他们吗？”
争论陷入僵局。关键时刻，李星颜的使团还未出发，她通过量子通讯接入会议：“陛下，我有一个想法——能不能用织梦者留下的‘思维种子’？”
众人一怔。她继续道：“织梦者文明最擅长意识投影和情感共鸣。如果我们激活那些种子，在整个屏障内侧制造一个巨大的‘文明幻象’，让掠食者以为这里已经有文明升华离开了呢？”
“伪装成空壳？”李睿若有所思。
“是伪装成已经被‘收割’过的花园。”李星颜解释，“掠食者应该不会重复捕猎同一个目标。”
计划大胆而冒险。但眼下没有更好选择。李睿下令：立即从织梦者星系调取思维种子，由零和心念文明学员负责激活。
执行过程惊心动魄。当亿万颗思维种子在屏障内侧同时激活时，整个契约网络的能量场都开始震荡。所有文明的通晓树都开始播放织梦者文明的“临终交响曲”——那首《归乡》的完整版。
音乐中，三百个文明的集体意识被短暂连接，所有人都“看到”了织梦者升华的景象，感受到了那种完成使命后的宁静喜悦。这种共鸣意外加强了幻象的真实性。
屏障外的掠食者果然出现了迟疑。那些触须的摸索速度放缓，眼睛般的发光体频繁闪烁，似乎在重新评估。
七十二个时辰后，裂缝开始收缩。掠食者退去了，仿佛相信这个花园已经“采摘”完毕。
危机暂时解除，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缓兵之计。掠食者迟早会发现真相，而那时，它们的反扑会更猛烈。
边境危机让使团任务更加紧迫。出发前夜，李星颜在终南山向澹台明月的墓碑告别。那株九色兰开出了第十轮花——这一轮花色会随时间变化，从黎明到黄昏，经历完整的色谱。
“皇祖母，”她轻抚花瓣，“孙儿要远行了，去银河另一端寻找盟友。您当年守护契约，是为了让文明有今天。今天孙儿走出契约，是为了让文明有明天。”
兰花微微摇曳，洒落一片光尘。光尘在空中组成一个短暂的图案——那是澹台明月年轻时最喜欢画的“明月照大江”图。
李星颜含泪微笑：“孙儿记住了。无论走多远，心系故土，如月映江。”
使团出发仪式在重建的泉州港举行。这一次，送别的不只是人类，还有九族代表。每个文明都为星舰“寻路者号”添加了一件礼物：机械文明提供了最新的跃迁引擎，羽族贡献了最轻最韧的船体材料，植灵文明在船舱内种植了能净化空气的“星旅树”……
零亲自来到现场，将一个银色吊坠戴在李星颜颈间：“这是调和者文明最后的技术结晶‘心念锚’。戴着它，无论走多远，都能感应到回家的方向。”
“谢谢教官。”
“记住，”零注视着她的眼睛，“外交不是求援，是寻找共鸣。如果对方文明真和我们一样在准备‘毕业考’，那共鸣点一定存在。找到它，其他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李睿作为皇帝致送别辞，但他没有用华丽的辞藻，只是说：“姐姐，平安回来。家里的樱花，等你一起看。”
星舰升空时，所有通晓树再次开花。这一次，花瓣不是飘落，而是逆着引力上升，在天空中组成巨大的九色花环，如宇宙献给勇者的冠冕。
使团离开后的第七天，李琰进入了弥留状态。老人拒绝了一切延命措施，只要子孙们围在身边，听他讲最后的故事。
他讲起年少时在敦煌看到的星空，讲起第一次见到上官婉儿时她眼中的智慧光芒，讲起阿史那云在草原教他骑射的往事，讲起莉拉初到地球时的好奇与困惑……
“朕这一生，”声音越来越微弱，“答了三道大题。”
“第一题：如何让大唐永续？朕答：开放包容，海纳百川。”
“第二题：如何面对万国？朕答：和而不同，美美与共。”
“第三题：如何面对星空？朕答：……你们正在答。”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子孙，最后停在李睿脸上：“睿儿，现在卷子传给你了。答得……要比朕好。”
“孙儿……遵旨。”
“还有你们，”他又看向承光、李宸等人，“每个人都是考生，也都是阅卷人。互相……互相督促。”
寝殿内啜泣声四起。李琰却笑了，他望向窗外——那里，一株移植到宫苑的通晓树正开满银花，那是从织梦者星系带回的变种。
“看，”他说，“新的花开了。真好……”
话音渐弱，归于寂静。那只抬起想指花的手，缓缓垂下。
贞观一百零八年冬，开天辟地皇帝李琰驾崩，享年一百零八岁。举国哀悼，九族同悲。源海传来长达三日的能量低潮，仿佛整个宇宙都在默哀。
按照遗诏，葬礼从简，不建陵寝，骨灰分成三份：一份撒入黄河，一份撒向终南山，一份由莉拉保管，待她回织女星时撒入银河。
而那枚主传国玉玺，李睿没有放进陵墓，而是请巧匠打造成九枚小玺，分赠九大始祖文明后裔，寓意“责任共担”。
葬礼上，零代表宇宙文明学院致悼词：
“一位园丁离去了，但他种下的花园正在绽放。一位考生交卷了，但他的答卷会成为后人的参考。文明如星，独灭而光传。陛下千古。”
三个月后，寻路者号终于抵达第一个天然虫洞入口。那是一个美得令人窒息的景象：星云如彩色丝绸般环绕着一个旋转的光涡，光涡中心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另一个宇宙。
“检测到高维能量波动，”齿轮七世报告，“与源海同源但不同频。这确实是‘捷径’。”
李星颜深吸一口气，握紧颈间的吊坠。她能感觉到，吊坠中传来的不只是回家的方向，还有……祖父临终前的嘱托，母亲担忧的思念，弟弟殷切的期盼，整个文明的重量。
“全员准备，”她下令，“启动共鸣护盾。我们……过桥。”
星舰缓缓驶入光涡。在进入的瞬间，所有仪表失灵，所有声音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光与色彩的流动。每个人都感觉自己被分解又重组，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扭曲成诗。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前方出现光亮。寻路者号驶出虫洞，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系，但星系中央悬浮着的，是一个与契约网络惊人相似的“屏障”。屏障表面流转着不同的能量纹路，纹路中隐约可见无数文明的徽记。
更震撼的是，屏障外停泊着一支舰队——舰体风格奇异，但排列的阵型，竟与契约网络的防御阵型有七分相似。
通讯频道自动接通，传来一个温和但陌生的声音，使用的语言经过实时翻译：
“欢迎，远道而来的考生们。我们是‘共鸣之环’文明联盟。监测到你们的‘毕业准备’波动，特在此等候。”
“看来，今年的毕业考……是联考？”
李星颜与队友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与希望。她调整呼吸，用最平静的声音回应：
“地球文明及契约网络联盟使者，前来交流复习资料。请问……可以借阅贵方的历年真题吗？”
深空中，两个孤独准备了十万年的文明，在这一刻，看见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