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条案上，正摊放着一副写了一半的墨字，中规中矩的馆阁体，筋骨俱全，锋芒不显，只是有些传承处多少有些扭捏感，代表着书写者心绪并不安稳。
坐在条案后的云岚，此时正双手托着腮，用双肘撑着，眼中瞳仁有些发散，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唉～”
不知多久后，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扫了一眼桌上的半幅字，随手撤下丢入了边上的废纸篓中，起身向着屋外走去。
但等她走到院中，看向正房虚掩的房门后，有些犹豫的顿了下身子，而后选择了敲响西厢房的门。
“你字写好了？”
秦山海想起老朋友对云岚书法天赋的夸赞，嘴角微不可察的扬了扬，对着刚进门的云岚招了招手。
“还没有”，云岚很乖巧的应了一声，快步凑到秦山海边上问道：“我想不明白，所以写不好字。”
秦山海闻言怔了一下，立刻心中了然，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明知故问道：“你什么想不明白啊？”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荣叔叔会什么都不要了”，云岚也没矫情，直接说出了这个，从昨晚听说荣卫城准备全部退出闸北开始，就困扰她的问题。
“那你觉得他应该怎么办啊？”，秦山海不答反问。
他对云岚会有这个疑惑并不奇怪，甚至有点欣慰。
荣卫城如此大踏步的后退，最初他也是有些意外的，但等听完对方的条件，便知道对方此举并非无的放矢，甚至还觉得对方此举堪称明智。
只不过，能做出这个判断，是因为他有足够的信息渠道和战略眼光，其他人大部分只会说对方傻，或者搞些阴谋论。
而云岚，做为一个11岁的孩子，并没有去受别人影响，发现了异常居然会寻根究底，这就非常之不一般了。
这也让他起了好奇心，想知道对方能想到什么程度。
“嗯～”，云岚歪着脑袋顺了下心中的想法，道：“我姑姑很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就算您生气，其实也不能把那个荣叔叔和荣骁怎么样对吧？”
“嗯”，秦山海眯着眼睛的点点头，就这一问，对方就已经超过了太多人。
“那，之前我们的要求，田爸爸肯定也是告诉了对方的对吧？”
秦山海挑了挑眉，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期待，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继续。
“那，是那个荣叔叔不看好我们要做的事情吗？还是他碰到了什么事情呢？”
“是怕有人趁这个机会找他麻烦吗？可谁能让他怕成这样呢？自家人吗？”
秦山海听着云岚一连串的问题，目光微微闪烁了几下，心中一时也是颇为感慨。
做为一个门外人，能想到趁机脱身，已经很是难得，起码超越9成门外人。
能将威胁来源考虑到自家人，抛开阴谋论者，那可以说是超越9成9了。
不过，到底是不是阴谋论，他还想确认下。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自家人呢？”
“嗯，上次过生日时，那个荣叔叔的哥哥不是想要闸北吗？我姑姑这事儿应该比那个寿礼大吧？”
云岚真实的想法里，并不认为荣骁的两个伯伯能把荣卫城怎么样，如果能行，事情早就办成了，而不会拖到现在。
她真正怀疑的是南明兰，或者荣家其他几房，只不过这个是她基于穿越前的一些经历推倒出来的，没法拿出来说。
秦山海并没想到，云岚会把那样的一个细节，和当前的情况联系在一起，在意外的同时，也对云岚的观察力和逻辑推理能力的评价更高了几分。
他稍稍权衡了下，确认她并不是出于阴谋论才这样说的，便决定借着这个事情，跟对方稍微多说一些。
“这件事情里，很多人都以为荣卫城吃亏了，但其实是他占便宜了，还是个大便宜。”
云岚眼睛亮了，好像探照灯。
她第一时间搬了个小凳子，坐到了对方腿边上，仰着头看着对方，等着对方继续往下说。
秦山海看到小姑娘的动作后，也是怔了一下，而后笑着摇摇头，抚着对方的前额继续说道：
“你刚刚想的，问的都对，但你搞错了方向。”
“你在想问题时，起点是，他吃亏了，而后想知道他为什么愿意吃亏，对不对？”
“嗯嗯”，云岚很认真用力的点头，“难道他没吃亏吗？”
“我也不知道啊，所以我换了个方向去想这个问题”，秦山海笑着应了一句，稍稍停顿了下后，才继续说道：“我就想啊，当事情结束之后，他还剩下什么，和在未来可能得到什么……”
“其实对方还是提了条件的，一共两个，一个债转股优先权，一个董事会席位……”
“你要知道，在我们的层面，钱是最没用的东西，机会远比钱重要的多……”
“……”
随着秦山海的解读，云岚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劈开了。
她之前确实不知道对方是提了条件的，但就算知道这两个条件，她也只会认为这是对方在谋求一份持续收益。
而秦山海的解读，却是给她打开了另一扇门。
她一直认为，搞清楚荣卫城全面退出的原因，可能更好的权衡利弊，更好的对未来进行调度和应对，所以，她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搞的心神不宁的。
但这件事在秦山海看来，根本就是多余的，他在看的是，这件事算不算是一个推动事情的机会。
至于荣卫城想要什么，未来得到什么，也只是为了便于她理解而随口分析，那些其实根本就不入他的眼。
若说他会关心下，也仅仅是因为对方提出的条件，让他需要判断下这样一个人存在，是助力还是阻力，会不会带来麻烦。
仅此而已。
这个认识对于她来说，并不算颠覆，但却让她明白穿越前，她为何只能止步于区域高管，而无法再进一步了。
她算了太多的细账，可用资源也少的可怜，技能上的强，无法弥补她资源和格局上的弱，更撑不起她想再进一步的野心。
“可是，事情总是要一步步做的，就算机会再好，做不好不是也不行？”，她下意识的把心中的困惑问了出来。
“是啊，你说的不错”，秦山海的赞同让云岚很是意外，她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对方，眼中依然满是迷茫。
“人啊，在什么位置，就想什么问题，干什么事儿，这点你明白吗？”，秦山海有被云岚的表情萌到，轻轻刮了下对方的小鼻子。
“嗯，在其位谋其政”，云岚用力的点头应着。
“对，在其位谋其政”，秦山海微微扼首，心中对云岚的反应万分的满意。
“这些现在跟你说可能有点早，你就先听听吧”，他稍稍思忖了下后，继续说道：“知识和技能，决定了你的底线，而背景和资源，决定了你的上限。”
“如果你还是云家的小丫头，那么你刚刚所想的，都对，而且可以成为同等人中的极少数。”
“但作为秦山海的孙女，你刚刚所想的，只能算及格，甚至还差一点。”
云岚眨眨眼，又眨眨眼，她想从对方眼中看出点什么，结果发现，对方居然说的是实话，说不失落，鬼都骗不了。
“哦～”，她垂下头，闷闷的应了一声。
秦山海这次却没再像以往那般去安慰她，反倒是用更郑重的说道：
“原本我是觉得三丫喜欢你，你也亲近她，那就让你开开心心的走下去，平安喜乐就好。”
“甚至于南明兰那边，我也是本着让她希望落空的想法，才去争夺了一番的。”
“但从你决定捐出那惹祸的宅子开始，我就在想，是不是之前想错了，尤其是我看到三丫、田如海和大鹏的改变后，我的自我怀疑就更重了。”
“直到你给我们几个老东西出了那个主意，我才意识到，我真的错了，小看了你，更低估了你。”
“所以，小丫头，以后我会对你有更多的要求，甚至比对我的子女更为严苛，你能接受吗？”
云岚被对方这番话震惊的失语了很久。
对方所传递的信息不仅多，还有很多超出她想象的地方，比如，和南明兰的争夺什么的。
她低下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局面。
她知道对方对她是善的，护着也是真的，是当小辈认真对待的，也从来没指望她能回报什么，但这让她有种“自己是个宠物”的感觉。
是有点矫情，但她就会忍不住这样想。
“其实，之前是没有什么认亲宴的，对吗？”，她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确实没有”，秦山海并没遮掩。
也不需要遮掩。
“我希望你能所有成，也希望能护你一程，你值得。”
“三丫他们也想护着你，但他们自己还很弱，这个事情，现在只能我来做。”
“你想想吧，若你只想平安顺遂下去，也随你，但万万不可再像之前一般行事了，你应该知道木秀于林的道理的。”
云岚缓缓的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后，拉住了对方的手。
“我希望可以学习更多，以后有些话我也只会在家里说，但做什么，不做什么，要我自己决定。”
秦山海低头盯着云岚的眼睛看了片刻，微不可察的扯了扯嘴角，心中嘀咕了一句，“小丫头，胆子还真大，敢跟我谈条件”，面上依然平静的问着，“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云岚笑眯眯的应着，只是眼中毫无笑意，反而满是决绝。
秦山海将一切看在眼里，心知小丫头是心里憋了气，在较劲了，但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只有有了目标，有了决心，有了信念，才可能做成一件事，这本也是他曾经走过的路。
他对着云岚点了点头，“只要你不违法乱纪，不做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情，走什么路，做什么事，都由你自己决定，我都支持。”
“好！”，云岚脆生生的应下，而后话锋一转问道：“上次说我要参与，您那边商量好了没？不会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不能行吧？”
秦山海听完就是一愣，随即意识到刚刚小丫头说了半天，根本就是在这件事上等着他呢。
“哈哈哈～～”
他笑的很大声。
虽然他被绕进去了，但他也从云岚身上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他很开心。
后来人，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