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天时,沈清欢攥着帕子推开了司墨住所的竹门。
竹影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网,她的绣鞋尖刚沾上门槛,门内便传来一声轻唤:\"可是清欢?\"
司墨披着月白中衣立在廊下,发梢还沾着未擦净的水痕,显然是刚沐浴过。
见她眼眶泛红,他连外袍都顾不得披,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大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可是又被那老匹夫刁难了?\"
沈清欢摇头,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角。
明日便是乐坊等级评定的终选,她虽练了百遍《松风操》,可萧太后身边的苏大人昨日突然宣布,今年要加考\"临场应变\"——说是要随机选十位听众,按他们的情绪即兴改谱。
\"我昨日用了天音琵琶。\"她垂眸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预知了三个听众的情绪,可月信...提前了。\"
司墨的指节骤然收紧。
他早知道这金手指的代价,上次她为救白璃强行用了两次,在床上躺了整三日。
此刻他喉结滚动,将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清欢,你可知我为何总说要看你弹断最硬的弦?\"
他的心跳声透过薄衫传来,沉稳有力。
沈清欢抬眼,见他眉峰微蹙,眼尾却含着温软的光:\"不是要你拿命去拼完美。
是想看你哪怕弦断血溅,也能咬着牙把曲子弹完——就像当年在月楼下,弦断三根还能笑着换弦的小傻子。\"
她突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
司墨慌了神,手忙脚乱要擦,却被她反握住手腕按在自己脸上。
夜风吹过廊角的铜铃,叮咚声里,她轻声道:\"司墨,若我输了...\"
\"没有若。\"他打断她,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发顶,\"就算你弹错了所有音,我也会在台下给你鼓掌。\"
这话说得太轻,却重得像压在心口的暖玉。
沈清欢吸了吸鼻子,正要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她猛地后退两步,耳尖通红:\"我...我该回去了,明日还要早起练琴。\"
司墨望着她跑远的背影低笑,转身时却瞥见廊柱下躺着张纸笺。
捡起一看,是苏大人的亲信常用的洒金笺,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明日,除欢。\"
他指尖微微发紧,将纸笺揉成一团扔进炭盆。
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眼底寒芒闪烁。
第二日卯时,乐坊演武堂外飘着薄薄的雾。
沈清欢刚到后台,便听见几个乐伎的私语。
\"听说苏大人请了位神秘乐伎,是郑乐师的关门弟子呢。\"
\"郑乐师可是当年给先皇谱过《鹤归引》的!
那琴艺...沈清欢拿什么比?\"
\"可不是?
我昨日见苏大人亲自给那姑娘送了翡翠拨子,说是'压箱底的宝贝'。\"
话音未落,一个青瓷茶盏\"啪\"地砸在她们脚边。
白璃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手中还攥着半块未绣完的帕子。
她虽不能言,却用眼神将那几个乐伎剜得面红耳赤,踉跄着跑远了。
\"白姐姐。\"沈清欢上前扶住她,\"你怎么来了?\"
白璃指了指自己的绣囊,掏出个用红线缠了九圈的平安符,塞进她手里。
沈清欢捏着温热的符纸,鼻尖一酸——这是白璃熬了三夜,用绣金线的手一针一针缝的。
\"清欢!\"
演武堂外传来王评委的声音。
这位两鬓斑白的老者手里攥着卷旧谱,正站在廊下冲她招手:\"跟我来。\"
他带她到演武堂后的小花园,石桌上摆着壶新沏的碧螺春。\"那些谣言你且当耳旁风。\"王评委倒了杯茶推过去,\"郑乐师十年前便封琴去了终南山,哪来的关门弟子?
苏大人不过是想乱你心神。\"
沈清欢低头抿茶,茶盏边缘还沾着他的指痕——这位出了名的严评委,连给新茶续水都要量着分寸,此刻却因着急说得茶盏歪斜。
\"你昨日练琴时,我在窗外听了。\"王评委的声音放得更轻,\"《松风操》的泛音段,你加了段滑音。
好得很。\"他指节叩了叩石桌,\"真正的琴艺,是弹自己的心意。
那些想压你的人...压不住的。\"
沈清欢望着他斑白的鬓角,突然想起前世被休那日,也是这样的暮春,有位老乐师曾在她跪的青石板旁,悄悄放了块热乎的炊饼。
此刻眼眶发热,她将茶盏举到唇边,用茶气掩了情绪:\"谢王大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琴面上,沈清欢正对着铜镜调整簪花,门帘一掀,黄鼓手抱着他那面枣木大鼓走了进来。
\"沈姑娘。\"他瓮声瓮气地开口,指节在鼓面上敲出轻响,\"我昨日听你练《松风操》,那泛音段要是配段鼓点...能把松涛声衬得更响。\"
沈清欢有些惊讶——黄鼓手是乐坊里出了名的倔脾气,连萧太后寿宴都敢拒演,说\"鼓点要合心意\"。
她放下琵琶:\"黄叔是想...\"
\"我给你伴奏。\"黄鼓手把鼓往地上一墩,震得案上的脂粉盒都跳了跳,\"那些毛头小子懂什么?
要衬你的琵琶,得用我这面跟了三十年的老鼓。\"
他说罢便席地而坐,粗糙的手指在鼓面上试了试:\"你弹第一遍,我跟节奏;第二遍,我加花;第三遍...保准让那些评委耳朵都竖起来。\"
沈清欢笑着抱起琵琶。
琴弦轻颤,第一声\"咚\"便像敲在人心窝上。
黄鼓手的鼓点时而如骤雨打叶,时而似山溪淌石,竟比她想象中还要契合。
一曲终了,两人相视而笑,连窗外的雀儿都扑棱棱飞起来,落在鼓沿上叽叽喳喳。
直到暮色漫进窗棂,沈清欢才惊觉已练了三个时辰。
她揉着发酸的手腕,正要说收工,白璃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银鳞甲。
\"司...司将军!\"她急得直比划,手指向演武堂外的巷口。
沈清欢只觉一阵眩晕。
那银鳞甲是司墨常穿的,甲片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
她抓过外袍就要冲出去,却被黄鼓手拦住:\"清欢,明日便是终选!\"
\"可他是为我...\"她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白璃又比划起来,急得眼眶通红——是苏大人的人,在西市截了司墨的马,说他私藏禁书。
演武堂的铜钟开始敲晚课的点,当当声里,沈清欢望着案上的平安符,又望着白璃手里的血甲。
明日的终选是她等了三年的机会,可司墨若真被卷进这摊浑水...
\"清欢!\"黄鼓手的声音突然沉下来,\"你且去。
这鼓,我替你守着。\"他拍了拍鼓面,\"明日卯时三刻,我在演武堂敲三通开场鼓——你若赶得及,便来;若赶不及...\"他笑了笑,\"我便敲得再响些,替你撑场子。\"
沈清欢攥紧平安符,转身时琵琶弦擦过桌角,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音。
她望着镜中自己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司墨昨夜的话:\"你从来不是靠完美赢的。\"
她提起裙角往巷口跑,风掀起鬓边的珠花。
身后传来黄鼓手的声音:\"沈姑娘!
那神秘乐伎...根本不会弹琵琶!\"
可此刻她听不清了。
西市方向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她的心跳声盖过了所有喧嚣。
明日的终选,司墨的危机,像两根弦在她心里绷得紧紧的——断哪一根,都是锥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