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工厂赔的那笔钱刚捂热乎没两天,赵丽就把大刘和财务老吴堵在了小会议室。她把计算器按得噼啪响,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
“东南赔的这三百二十万,加上账上能动的流动资金,”赵丽把笔一撂,目光扫过两人,“够不够咱们自己啃下一条贴片线(Smt)?最基础的那种也行!”
大刘一听就急了:“赵姐!那钱刚进账!研发部还眼巴巴等着升级实验室呢!再说,一条线?够干嘛的?咱现在外包出去的订单量,三条线都打不住!”
老吴也推了推眼镜,一脸为难:“赵总,这账…太紧了。一条最基础的国产Smt线,设备加厂房改造,没个五百万下不来。这窟窿,拿什么填?”
“填窟窿?”赵丽“啪”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直跳,“这是救命!是给咱们自己留条活路!钱不够?去谈!分期!压供应商账期!厂房?把后面那个旧库房给我腾出来!设备买国产的,二手的也行!技术?挖人!去别的厂门口蹲老师傅!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三个月!我要看到咱们自己车间里,机器响起来!”
她眼神像刀子,直直戳向大刘:“你!主抓这事儿!跟老吴一起,算细账!少跟我扯困难,我要方案!可行性方案!”又转向老吴,“钱袋子捂紧,但该花的,一分不许省!研发那边…我去解释!”
大刘被赵丽眼里的狠劲儿镇住了,知道这事没商量余地,一咬牙:“行!赵姐,我去办!就是脱层皮,也把这条线给您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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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库房里灰尘弥漫,呛得人直咳嗽。拆下来的废旧货架堆在墙角,像一堆沉默的怪兽。大刘戴着安全帽,正跟一个穿着工装裤、满手油污的精瘦老头蹲在地上,对着一张皱巴巴的厂房改造图指指点点。老头姓周,是刚“请”来的设备工程师,以前在国营大厂干了一辈子,退休后被返聘,技术硬,脾气更硬。
“周师傅,您看这位置,”大刘指着图上标注的Smt线位置,“放这儿行不?离配电房近,电源好拉。”
老周眯着眼,伸出粗糙的手指在图上比划了几下,又抬头环顾四周高高的库房顶棚,眉头拧成了疙瘩:“小刘啊,你这地方,高度是够,可这地面…不行!”他跺了跺脚下的水泥地,“看见没?都起砂了!还有这儿,这儿,好几条裂缝!Smt机器多金贵?精密度要求多高?地上稍微有点不平整,或者有点震动,贴片头‘啪叽’一下,整块板子就废了!更别说机器自己也得散架!”
大刘心里咯噔一下:“那…那怎么办?重新打地坪?这时间…这成本…”
“打!必须打!”老周斩钉截铁,“还得是加厚的自流平水泥!底下还得做防震处理!这是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还有你这排风,”他指着图纸上简易画的排风管道,“不行!太小!回流焊炉子一开,那味道,那烟,排不出去,工人受得了?机器也受不了!得换大的!功率翻倍!这钱,省不得!”
大刘听得脑门直冒汗,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着,心里那把算盘珠子拨得哗哗响,每一下都像是在割肉:“行…行…周师傅,听您的!打地坪!换排风!还有啥?您一次说完,我好心里有数。”
老周又指着图纸上的几个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细节问题,从温湿度控制到静电防护,要求严苛得近乎变态。末了,他拍了拍大刘的肩膀,语重心长:“小子,自己干,不是搭积木。想省钱省事?趁早拉倒!要么不做,要做,就得按规矩来!一步一个坑,都得踩实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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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像打仗一样过去了。旧库房彻底变了样。崭新的自流平地面光洁如镜,反射着头顶明亮的LEd灯光。巨大的国产Smt贴片线像一条银灰色的钢铁长龙,安静地卧在车间中央,旁边是崭新的回流焊炉和检测台。虽然比不上顶级大厂的气派,但处处透着股利落和严谨。车间门口挂着块簇新的牌子:“第一生产中心”。
赵丽站在车间门口,看着里面穿着崭新防静电服、正在紧张调试设备的工人,尤其是老周佝偻着背、拿着万用表在机器旁忙碌的身影,紧绷了几个月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总算…像个样子了。”她低声说了一句。
大刘顶着一双堪比熊猫的黑眼圈,凑过来,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赵姐,明天…明天试产!第一批样品板!老周带着徒弟们调试了三天三夜,基本稳了!”
赵丽点点头:“好。明天我过来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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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产日。车间里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老周亲自坐在贴片机主控电脑前,花白的头发从防静电帽沿下支棱出来几缕。他神情专注,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键盘上缓慢而稳定地敲击着指令。传送带启动,发出轻微的嗡鸣。一块块光亮的绿色pcb基板被精准地送到各个贴装头下方。精密的贴装头如同灵巧的手指,高速舞动,将一颗颗米粒大小的电阻、电容、芯片,精准地“点”在焊盘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味。
赵丽和大刘站在观察窗前,屏息凝神。看着一块块贴好元件的基板顺利通过光学检测仪(AoI),流入回流焊炉,再出来时,焊点饱满光亮,像点缀其上的细小珍珠。
“成了?”大刘小声问,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
老周没回头,依旧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直到最后一块板子顺利通过最终检测,AoI屏幕跳出绿色的“pASS”。他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回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疲惫却无比欣慰的笑容:“赵总,刘总,第一批,一百片,AoI全检…零缺陷!”
“好!好样的周师傅!”大刘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用力拍了下老周的背。
赵丽也笑了,笑容真切地抵达眼底:“辛苦您了,周师傅!大家,都辛苦了!今晚加餐!我请!”
车间里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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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喜悦还没捂热乎,就被一个晴天霹雳砸得粉碎。仅仅试产成功三天后,采购部经理老马,一个平时挺稳重的汉子,几乎是连滚爬地冲进了赵丽的办公室,脸白得像纸。
“赵…赵总!出…出大事了!”老马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咱们订的那批…那批关键的高速贴片头…供…供应商那边…黄了!”
办公室里瞬间落针可闻。赵丽猛地从文件上抬起头:“什么?合同不是签了吗?预付款都打了!”
老马哭丧着脸:“是签了!可…可那家供应商,他们最大的上游材料商,昨晚上突发大火!整个厂子都烧没了!他们…他们自己都断供了!刚来的电话,说咱们的订单…无限期延迟!最快…最快也得半年后!”
“半年?!”大刘刚走到门口,听见这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我们刚搭起来的这条线,不就成摆设了?!现在手里压着的订单怎么办?刚谈下来的新客户怎么办?等半年?黄花菜都馊了!”
赵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强迫自己冷静,手指死死掐着掌心:“备选供应商呢?找!立刻给我找!”
老马都快哭了:“赵总…高速贴片头,精度要求那么高,能做好的就那么几家!我电话都打遍了!要么产能排满,订单排到明年去了!要么…要么狮子大开口,价格直接翻倍!还要求全款预付!这…这根本没法谈啊!”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明媚的阳光此刻显得无比刺眼。自己建厂的雄心壮志,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难道就要被这飞来横祸浇灭在摇篮里?
大刘急得在原地转圈,像热锅上的蚂蚁:“完了完了…这下真抓瞎了!难道还得回头去求那些代工厂?可咱们刚跟他们撕破脸…”
赵丽没说话,脸色铁青。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走!去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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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崭新的生产线安静地停在那里,像一条搁浅的巨兽。工人们或蹲或站,脸上写满了茫然和焦虑。老周蹲在贴片机巨大的“头部”位置下面,只露出两条腿,旁边散落着工具。
赵丽和大刘快步走进来,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车间里格外清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周师傅!”赵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老周慢悠悠地从机器底下挪出来,脸上蹭着几道油污,手里拿着个拆下来的旧贴片头,正是他们刚试产用过的那种,精度和速度都比不上新订的高速头。他看了一眼赵丽和大刘的脸色,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
“都知道了?”老周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老工匠特有的沉稳。
“嗯。”赵丽艰难地点点头,“新头子…被卡脖子了,至少半年。”
“半年?”旁边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失声叫出来,“那咱们…咱们这厂子…”
大刘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周师傅,您看…这旧头子,能不能顶一阵?慢点就慢点,总比停产强啊!”
老周没直接回答,他把那个旧贴片头在手里掂了掂,又抬眼看了看眼前崭新的、等着“心脏”的贴片机主体,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难题。他绕着机器走了两圈,手指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划过,最后又蹲回刚才的位置,盯着机器内部复杂的结构。
“光换头子…怕是不行。”老周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这旧头子,是给老型号机器设计的,速度慢,精度也差一档。硬装上去,跟新机器的主控系统不匹配,动作会不协调,精度保证不了,搞不好还会撞机伤设备。”
车间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连大刘的脸都彻底垮了下来。
“那…那真没辙了?”大刘的声音都带着绝望。
老周没理他,依旧盯着机器内部,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旁边一个工具柜,翻找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匹配…精度…缓冲…速度补偿…”
他翻出一个旧笔记本,纸页都泛黄卷边了。他飞快地翻着,手指在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潦草的草图上划过。突然,他手指停在一页上,眼睛亮了一下。
“有门儿!”老周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洪亮了几分,把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赵丽和大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快说说,周师傅!什么门儿?”大刘急吼吼地问。
老周把笔记本摊开,指着上面一幅极其复杂的手绘草图,上面画满了各种齿轮、连杆和标注:“看见没?这是当年在国营厂,我们给一台老掉牙的进口机‘续命’时想出来的土法子!给它的驱动系统加装一套缓冲阻尼和速度反馈补偿装置!把旧头子那有点‘愣’的动作,给它‘捋顺溜’了,再通过反馈微调主控参数,让精度尽可能往新头子的标准靠!”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横飞:“精度不敢说跟高速头一模一样,但满足咱们现在大部分中端产品的需求,绝对够用!速度嘛…肯定快不了,但至少能让机器转起来!不耽误生产!就是…”他顿了一下,看向赵丽,“这改造,得动设备本体,得花时间,得花钱买改造件,还得…担点风险。”
“干!”赵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地盯着老周,“需要什么?要多久?要多少人?您只管开口!风险?天塌下来我顶着!”
老周看着赵丽眼里的信任和决绝,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有赵总您这句话就成!给我三天!把我那几个老伙计徒弟都叫上!再给我批点急料钱!成不成,三天后见真章!”
“好!”赵丽重重点头,“大刘!全力配合周师傅!要人给人,要钱…我签字!三天!我就等你这‘土方子’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