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淳熙自己琢磨的......”
顾相思埋下头,想要遮掩过自己飘忽的双眼。
“自己琢磨的?”裴金乐狐疑道。
十几年前他看到过于此一模一样的革新草拟,是一位名叫顾元的给事中,和一位叫做万施的监察御史,他们一起撰写的方案。
顾元和万施主张革新除旧,改革变法,破除某些世家垄断资源。撰写的草拟中就有一则,是针对土地兼并的改革之法,便是方田均税法。
可她怎么可能会与十几年前人家想出来的法子一样?甚至是一字不差。
“当然也有参考过以前的朝中两位大臣的,一位是中书省给事中顾元,另一位是御史台监察御史万施......”顾相思声音逐渐低下去。
裴金乐忽然哼笑,“那你还说是自己琢磨的?”
她尴尬笑道:“是淳熙急功近利了......”
裴金乐没有打算要指责她,反而双眸幽深地盯着她,“十几年前你才几岁?怎会得知这些陈年往事?”
“当年淳熙确实年纪小,但这是淳熙近日搜罗到的法案。不过也是想替皇兄分忧,如今国库空虚,隐田避税比比皆是,实则漏掉许多税款都没有上交到朝廷。淳熙也才想到此法,而此法正是能遏制豪绅土地兼并的难题。”
听罢,裴金乐思忖片刻,摘下手腕的檀木手串在不停盘磨着,语气意味不明道:
“方法是不错,但你可知,这么好的法子为何没有推行下去吗?”
“淳熙......不知。”顾相思把头埋得更深。
“土地兼并并非一日之寒,也正是门阀世家掌握大量资源的特点,他们手里的土地一代传一代,积累的越来越来多,自然会想法子去规避各种税款。方田均税法若是真推行下去,那他们所补交的税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少说都得有上万两银子。”
“如此庞大的数额,谁会心甘情愿交出来。当年顾元也是这么孜孜不倦地不停上书给朕,想要将方田均税法推行下去,可后来......”说到这里,裴金乐顿了顿。
顾相思的心越来越紧张,她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心头不忍一阵刺痛。
裴金乐沉声道:“顾元被贬岐州后两年,全家惨遭灭门,万施也被流放岭南,最后好像也死在岭南......”
她险些按捺不住颤抖的声音,语气中隐隐充满责怪,“既然皇兄都知道,当时为何没有阻止?”
顾相思胸腔涌起一股悲愤,为何裴金乐全都知道,又是皇帝,为何这些事都没能阻止,甘愿成为了凶手的一把刀。
裴金乐揉捻着手串的手一顿,指甲用力掐进木珠里,“朕当时才刚登基一两年,一切根基都未稳固,并非朕本意......”
“钰儿难不成是在怪朕吗?”他蓦地抬头苦笑一声。
顾相思抽了抽鼻子,将眼底所有情绪敛去,对上裴金乐苦涩的表情,摇摇头:“没有,所以淳熙不是在替皇兄分忧嘛。”
她无法将所有的怨怼倾泻在裴金乐身上,即使他是皇帝,可终究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裴金乐又问:“话说回来,钰儿为何会突然提起田土之事?”
“淳熙昨日在回府的路上,遇到个姑娘,名叫小荣。”
顾相思把小荣千里奔赴开丰只为告御状,替自己父亲讨公道之事,从头到尾全都说了一遍。
她也是偶遇小荣,才找到土地这个突破口。
裴金乐听完,缓缓捻着手串,若有所思道:“竟然要到告御状的地步......西南博州......”
他转念一想,又道:“朕还是觉得方田均税法太过冒险,顾元和万施救没有一个好下场,这是碰到了门阀世家的利益!不会这么轻易就推行下去的。”
他深知顾元和万施都是实打实为朝廷做事,为皇家着想的忠臣,都落得如此下场,他担心再次搬出这个法案,怕是又要掀起一场风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皇兄!”顾相思被回绝后激动得蹭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她双目渐渐变得锐利,“我知道皇兄是在担心什么,但,淳熙此法,最终目的也不全是为了土地改革。”
裴金乐神色微变。
她继续道:“强占土地,伤人凶手逍遥法外,这等徇私舞弊、藐视王法之事,淳熙以为,那些地方官员若是背后没有大靠山是不敢如此猖狂的。”
裴金乐似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随即正色道:“你是说......魏措?”
“最主要的,是拔除魏措在地方上的一派党羽,断绝其势力脉络。”
此乃千门一百零八局中的树上开花局,利用虚张声势,把一件事情闹大,不停扩大战果,最后也别有收获。
如今魏措在军和政上都受到了制约,但其党羽众多,还有一项大的经济来源,便是土地。
顾相思要趁热打铁,不仅想要打击他派系党羽,还要截断经济。
裴金乐停下转动的手串,指尖轻轻敲击在木珠上,陷入思索,时不时还浮现出一阵疑惑。
他诧异地盯着顾相思,转而眯起笑眼:“钰儿,朕竟不知道你还有这幅好手段。”
看似平和的笑意中,冷不丁透露出几分尖锐的怀疑。
顾相思被盯得后背毛毛的,开始打起哈哈:“这也都是淳熙在看书学来的。”
裴金乐点点头,“你说的事,朕会认真考虑一番。”
“那淳熙就先告退了。”
顾相思说完就先行退下,她隐隐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恐怕真会露出点什么端倪。
看到她离开后,裴金乐轻唤一声:“聂三儿。”
音落,一道颀长的身影从角落里缓缓显出来。
聂长庚抱着双臂依靠柱子边,他目光透过门外眺望远方。
“你说钰儿提的这事儿,妥吗?她会不会有其他私心?”裴金乐百思不得其解。
聂长庚的视线还跟随着顾相思离去的方向,迟迟没有收回来,幽幽道:“她是你亲妹,总归不会害你的,你连自己妹妹都不信?”
“不是不信,只是感觉,这法子不像是钰儿能想出来的。”
聂长庚哑声不好多说,因为她就不是从前的裴钰儿......
裴金乐见他没搭话,瞪了他一眼,“你在看什么?”
聂长庚立刻快速移开眼,故作四处观瞧像是无事发生,轻咳两声:“没有。”
裴金乐却幽深地睨着他,觉得现在的裴钰儿和聂长庚,一个个都越来越奇怪,都不是他从前认识的样子了。
他以前还听王宁提起,在酉州之时,二人就有些奇怪,淳熙公主也没有半点被挟持的迹象,反而两人像是相识已久。
他试问一声:“你和钰儿……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朕?”
聂长庚霎时脖颈一僵,心道裴金乐怎么会发现这些?
他淡淡甩了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随即像脚底抹油般开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