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顺甫调入将军府之后,新任陈留知县名叫李珂。
此人学历不高,仅是童生出身。
但他追随李佑已久,本是李家村的自耕农。早期协助推行分田,之后加入宣教团,后来又改任镇长,接着调入县衙,如今继任知县也是顺理成章。
“拜见将军!”李珂拱手行礼。
李佑笑着说:“请坐。”
“谢将军。”李珂挺直腰板坐下。
“你呈上来的册子我看过了,”李佑问道,“关于农民婚嫁,以前是如何解决的?”
三县推行分田后,暴露出一个大问题。
只要年满十二岁,不论男女皆可分田。然而,女子嫁人后该怎么办?她名下的土地,究竟该归娘家还是夫家?
按照男女平等的原则,自然应归女子本人,嫁到哪里便带到哪里。
可女方家人怎会同意!
李珂回答说:“以往是换田成婚,两家人家,既嫁女儿,又娶儿媳。”
李佑皱眉道:“若家中只有女儿,或者只有儿子,岂不是难以成亲?”
李珂说道:“确实如此,颇为困难。”
李佑立刻把陈寿郎叫来,说明情况后,质问道:“田政出现如此大的纰漏,你为何不告知我?”
陈寿郎也颇感惊讶,连忙解释:“分田之初,大家都满心欢喜,并未提及此事对嫁娶不利。此后我调入将军府,对下面的情况了解不多,也无人上报这种状况。”
李佑一时间也无应对之策,只好吩咐道:“立刻通知宣教团和农会,让他们广泛收集农民的意见,看看该如何解决这一问题。”
这是个棘手的漏洞,养女儿的家庭会觉得吃亏,可能因此不愿女儿出嫁,因为女儿会把田产带走。
后世的土地政策,是以村组为单位,将土地总额平分给村民。死者土地收回,新生儿即刻分田。
但李佑无法如此操作!
隋唐的均田制便是前车之鉴,以古代对基层的掌控能力,收回死者土地几乎不可能,那几乎等同于每年都要重新分田。隋唐时期的公田,也是每年重新分配给农民,基层官员为图省事,干脆每年维持原状。结果导致死者土地收不回,新成年的丁田也分不到,最终拖垮了唐朝财政。
农会只是过渡性组织,并无正式官职。一旦赋予官职,必然滋生腐败,且与村镇机构职能重叠,官府也拿不出那么多俸禄。但若不给官职,随着时间推移,农会干部的积极性也会消退。
因此,农会迟早会取消,或者自然消亡,村中事务最终都将归村长管理。
李佑当时考虑,与其日后分田腐败丛生,不如趁现在掌控力强,直接把土地分给农民作为私产。
如此,保证每个农民都有几亩地,即便多生几个孩子,也能维持生计。待地盘扩大后,再将多余人口迁往北方战乱之地。
这样可确保农村数十年的安定,届时,再逐步将土地矛盾转移到海外。
说实话,一项田政若能顺利实施,并保证农村数十年的稳定,已然是非常厉害的政策。
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个政权能仅靠农业维持田政。
后世发展到一定阶段,也是依靠工业来化解土地矛盾。由于人口不断增长,许多农村新生儿已无法分田。
而在九世纪的当下,工业尚不发达,早期工业不仅无法缓解土地矛盾,反而会加速土地兼并!
就像曾经的欧洲,工业兴起后,大量农民失去耕地,因为资本兼并土地速度极快。只能不断扩张,夺取他人土地来转移矛盾。
李佑也打算发展工业,他能想象到,资本家赚钱后肯定会大量购置土地。所以他要提前分田,并禁止土地买卖,即便因功赏赐土地,也得设定上限,超过上限的私有土地无效。
迫使资本家去开拓海外!
可如今遇到的问题,实在令人哭笑不得,竟是女子嫁人导致土地归属权产生纠纷。
李佑动用所有力量收集各方意见,却发现这个问题……无解。
目前只能采取换田婚姻的方式,若哪家没有女儿,儿子想讨老婆就很困难。若想娶亲,就得承诺不要女方土地,否则女方家庭为保住田产,绝对不会让女儿嫁出去。
李佑召开了好几次会议,最终做出一个无奈的决定:不做任何干预。
家里没有女儿,还想给儿子娶媳妇,就得同意女方田产留在娘家。没有完美的政策,只要不出大问题,就只能将就着维持现状。
……
大同书院。
四百多名官员、吏员和士子挤在一起,听李佑授课,每人面前都摆放着李佑刚写的小册子。
《家国天下论》!
李佑站在讲坛上,担心后排学生听不清,索性举着纸皮喇叭讲课。
“先秦时期,周天子统治的疆域便是天下。分封给诸侯的土地,即为国。诸侯再分给士大夫的土地,便是家。”
“如今这个时代,祖宗传承下来的土地是天下,我们打下的土地同样是天下。那什么是国呢?皇帝统治的土地,便是国,例如我大唐国!至于家,便是你家、我家,大大小小无数个家!”
虽然大唐皇帝仍有天子称号,但官方早已开始使用“大唐国”这一说法。
这些概念很容易被众人接受。
“易姓改号,称之为亡国。仁义缺失,以至于人如禽兽相互吞食,这便叫做亡天下。亡国并不可怕,若大唐覆灭,那是亡国,你我再建立一个国家便是。亡天下才真正可怕,无论百姓还是士绅,没有一个能逃脱!”
“大唐之国,由千千万万个家组成。”
“千千万万个家,向朝廷缴纳赋税,维持国家的存续。”
“作为一个国家,作为朝廷,大唐应当做什么?应当用百姓缴纳的赋税,供养文武两套班子。”
“文臣和吏员,负责维持国家运转。传播教化,劝课农桑,兴修水利,建造桥梁、铺设道路,除暴安良。武官和士兵,维护国家的安定。对内要肃清匪贼,对外要抵御异族。”
“如今的状况又是怎样?”
“文臣和吏员,大多沦为贪官污吏。水利不修,大灾之年也不赈济百姓。非但不能除暴安良,反而大肆盘剥百姓。”
“武官和士兵,将领缺乏胆略,士兵毫无战心。对内不能清剿贼寇,对外更是屡战屡败,致使天下生灵涂炭。”
“我之所以起兵造反,就是因为这个大唐国,已失去一个国家朝廷应有的样子。”
“……”
张守义、李邦华、陆羽、王锋、王调鼎等人,听后恍然大悟,尤其是关于亡国和亡天下的论述。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这句话虽尚未问世,但足以让读书人明白其中道理。
同时也为李佑造反提供了有力的理论依据。
李佑继续说道:
“大唐朝廷,为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吏治、教化、道德,这些并非关键。太祖时期,吏治同样腐败,因其官员多源自前朝。可当时为何能兴盛呢?皆因朝廷财政有度。”
“一个国家的赋税,我将其分为两种,直接赋税和间接赋税。”
“直接赋税,就是按人头或土地征收的赋税。间接赋税,诸如市税、关津税等等,税收加重,货物价格就会上涨,反正商人不会亏损,可以转嫁给百姓。”
“一个国家若想财政稳定,直接赋税必须保持稳定。”
“当今之世,直接赋税已遭到破坏。首先是土地,一小部分人占据了绝大多数土地。他们能够避税、逃税,即便无法逃避,也可转嫁给佃户,将直接赋税变为间接赋税。”
“其次是人头税,自两税法遭到破坏后,人头税征收混乱。大量百姓依附于士绅,隐匿人口逃避人头税。导致少数百姓承担了整个国家的人头税!”
“朝廷财政不稳,百姓苦不堪言,财富都被那些大族占有。”
“朝廷税收不足,便无法养兵,士兵吃不饱,又怎能去抗击外敌?越是打不过外敌,就越要横征暴敛来养兵。”
“朝廷横征暴敛,百姓难以生存,便会起来造反。最先造反的那些流寇,皆是被迫无奈才揭竿而起。这使得朝廷不得不出兵镇压,用兵越多,财政越枯竭,就更加无节制地横征暴敛,从而激起更多百姓造反。”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于是,便到了如今这般局面。”
“祸乱国家的,不只是皇帝、宗室,也不只是贪官污吏。天下的士绅大族,都难辞其咎!”
“我为何要分田?因为不分田,不仅会亡国,还会亡天下,千千万万个家庭也会覆灭!你们去看看,那些流寇经过的地方,哪个大户能保住性命?便是鄢陵、扶沟等县,也出现了杀地主造反的情况,不信的人可以自己去鄢陵县看看!”
“在场的士绅,你们是希望我来分田,还是希望天下皆反,把你们的身家性命都夺走?”
“家国天下,实则一体。若人人只为自家着想,只顾自己的小家庭,那么国家必将灭亡,进而导致天下大乱。若天下大乱,小家也会毁灭,家族也将不复存在!”
“……”
张守义、李邦华、陆羽三人,自认为对大唐局势洞察深刻。
但李佑关于直接赋税、间接赋税的观点,却让他们耳目一新,以往一些模糊的看法,从理论层面被总结清晰。
李邦华不禁叹息:“家国天下,竟还能如此阐述,真令人醍醐灌顶!”
张守义转头对王调鼎说:“伯和文采斐然,可对这文章加以润色,拿到淮南、山南等地去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