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百步两尚书,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
以上几句,说的正是汴州的尉氏县,此地文风昌盛,科举得中人数在河南地区名列前茅。
谷村李氏,一个村皆为李姓。就这短短几十年间,若算上追赠的官职,李氏一族竟出了十一个尚书。
当然,当下实际的尚书数量,仍维持在八个。需待朝廷人才匮乏,僖宗不得不重新启用李邦华时,他的父亲、祖父、曾祖才会被加封或追赠尚书之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话用在李邦华身上,再贴切不过。他出身时家道已然中落,祖母过世之际,连一副薄皮棺材都置办不起,只能用禾杆裹着遗体偷偷下葬。
眼见侄子被滚落的石头吓退,李邦华当即思索破敌之策。为报皇恩,为国铲除逆贼,即便面对老弱妇孺,似乎也唯有一战了!
李邦华不敢贸然强攻,他带兵堵住下山的道路,同时派遣士卒探寻其他上山的路径。
敌我双方,就此陷入对峙。
一方不敢轻易退兵,另一方不敢贸然进攻,就这样相互僵持着。
对峙片刻,有乡勇前来禀报:“叔爷,右边两里处,可以绕过山坡攀爬上去,但坡上也有反贼把守。”
奇袭之路受阻,那就只能正面强攻了。“儿郎们,随我杀贼!”李邦华拔剑出鞘,亲自率众冲锋。
张守义见状,立即下令:“投滚石!”
大小不一的石头,顺着山坡不断滚落,陆续有十几个乡勇被砸倒。
可惜此处山势不算陡峭,石头滚落的速度不快。
两个倒霉的乡勇被撞断胫骨,其余的只是被压倒脚面,被撞倒的也很快便爬了起来。
“姊妹们,杀狗官啊!”
小红组织起妇女儿童,抄起拳头大小的土块石块,朝着正在冲锋的乡勇扔去。
这一招,竟比滚石更具杀伤力,砸到身体虽只是疼痛,砸到脑袋却必然头破血流。
就连李邦华本人,堂堂的前任兵部尚书,都不知被哪个村妇砸中头部,前额瞬间鼓起一个大青包。
山口狭窄,村民众多难以全部展开。
见女人和孩子扔石头奏效,后方无法直接参战的村民,纷纷捡起石块土块往下扔。
乡勇们的第一次冲锋,竟被村民用石块硬生生砸退。
三千人一同扔石头,无数小石子在空中乱飞,场面壮观得如同枪林弹雨。
“快捡石头,不要大的,只要小石子!”
小红一声令下,与小翠一起,带着妇女儿童四处捡石子,附近的石子很快便被捡光,有人甚至脱下鞋子往下扔。
李邦华带兵撤回坡下,整个人狼狈不堪。他不但额头肿起大青包,撤退时后脑还被砸中,头发间隐隐渗出血迹。
有几个乡勇,甚至直接被小石子砸晕,费了好大劲才被同伴拖回去。
“赢了,我们赢了!”
村民们大声欢呼,乡勇们却个个愁眉苦脸。
李邦华憋了一肚子火,又深感挫败,他从未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正常情况下,村民理应一冲即溃,可如今被击退的却是自己带领的乡勇。
张守义忍不住笑道:“下面那个官儿,‘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般道理你都不懂?还不快快归降,莫要再助纣为虐。”
见反贼中有读书人,李邦华上前几步,朗声说道:“在下李邦华,阁下是何方人士?”
这个名字,让张守义颇为诧异,他拱手说道:“原来是李孟暗,当年有幸在洛阳一见,可叹今朝时移世易。”
洛阳见过?
李邦华仔细回想,如果是在洛阳见过,那应该是他在洛阳任职之时。
他曾大力整顿洛阳军备,一度让洛阳的军队成为河南地区的劲旅。
可眼前此人,似乎没什么印象。
张守义笑道:“李兄不必再费神回想,那年你高居官位,而我不过是个小小幕僚,你自是不会记得我。”
“请问阁下是哪位大人的幕僚?”李邦华好奇问道。
“嘿嘿,我可不会说,说了只怕会连累旧主。”张守义笑得颇为得意。
就在此时,南边突然升起狼烟。
李邦华惊疑不定,不知发生了何事。
张守义却神色古怪,那是他派出的哨兵所放狼烟,这本该在官兵出现时就升起示警。
哨兵共有六人。
两人在李家拐方向的山上,负责探查东边的敌军。
两人在西边的高山上,负责留意绕后的敌人。
两人守在武兴镇的客栈,即便狼烟无法放出,也可徒步进山报信。
然而此刻,所有哨兵似乎都失去了作用,不知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李邦华回望狼烟,心中满是忧虑,他的粮草都在船上。因担心兵力不足,李邦华不敢分兵进山,每条船上仅留一名士兵看守,其余皆是尉氏县的船工。
眼见攻山无望,后方又升起狼烟,李邦华突然下令:“全军撤回河边!”
“来了还想走?”
张守义猛地拔剑,大喝道:“今日便是拼了一半人命,也要把你李孟暗留下!”
“撤!”
李邦华果断命令撤退,亲自率领一百乡勇断后。
张守义爬出临时搭建的屏障,喝道:“十五岁以上的青壮,全部上前,拖住这些官兵!”
将近六百青壮,手持农具出阵,这些皆是李佑挑选之后剩下的人员。大多为15- 18岁、45- 50岁的男丁,仅有百余人在18- 45岁之间。
一个浑身带伤的汉子,突然从后方翻山而来,气喘吁吁道:“张先生,昨晚后半夜下雨,把柴草和牛粪都淋湿了,狼烟一时半会儿点不着。黄壮还在那边继续点火,让我先跑回来报信!”
他回头一望,又勉强笑道:“燃了,燃了。”
“回头再治你们二人的罪,”张守义笑骂道,“不过误打误撞,此番倒是钓到一条大鱼。”
张守义率领六百青壮,缓缓朝李邦华逼近。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毕竟这些人未经训练,一旦靠近很可能一触即溃。
越是如此,李邦华心中越慌,干脆下令全体朝着河边狂奔。
张守义担心遭到官兵回马枪袭击,只敢带人远远跟随,他手中实在没有可用之兵。
却说留在客栈的两名哨兵,一人在睡觉,一人负责放哨。
但李邦华顺流而下,来得太过突然,上游又无狼烟示警,导致客栈的哨兵发现时为时已晚。
叫醒睡觉的同伴后,两人本想进山传递消息,可李邦华已在上游河滩靠岸,并且迅速派出乡勇四处探查,把最近的进山之路给截断了。
两名哨兵惊慌之下,一人绕路进山通知张守义,另一人则朝下游的李家拐跑去。
绕路进山的那人,因不知张守义要下山,直到此刻都还未找到大部队。
但跑去李家拐的那个,却见到了黄顺甫。
“黄(副)镇长,快快带人进山,官兵来了!”报信者焦急说道。
黄顺甫问道:“来了多少人?”
报信者回答:“没来得及细数,大概有几百人,还来了许多船只。”
“二子,你快去通知村民,收拾家当准备进山,”黄顺甫思索片刻,又说道,“让刘老四他们几个,划渔船去看看情况。”
几条渔船很快抵达武兴镇,朝着岸边的大小船只靠近,与船上的船工们面面相觑。
“反贼来了,快跑啊!”
船工们惊慌失措,下意识便想开船逃离。
“不要乱!”
李邦华在每条船上都留了一名乡勇,皆是他从汴州带来的心腹子弟兵。
这些乡勇足够震慑船工,局面居然迅速稳定下来。
渔民们赶回李家拐报信,说船上官兵不多,黄顺甫当即带着青壮跑去抢船。
眼见来了两百多号反贼,船工们终于支撑不住。不顾乡勇的弹压,纷纷开船朝下游逃窜,一直逃到李家拐下游才停下来。
“官兵来了!”
黄顺甫正在思索如何追击,李邦华突然带兵从山中杀出,吓得他连忙组织村民撤退。
李邦华远远追着黄顺甫,张守义又远远追着李邦华。
李邦华下令回击,张守义立即撤退,双方始终保持着半里地左右的距离。
这仗打得颇为滑稽,一个心虚,一个谨慎,恰似麻杆打狼两头怕。主要是双方兵力都有限,李邦华无法分兵看守船只,此刻船只丢失,心中慌乱不已。
而张守义和黄顺甫,他们带领的村民虽人数众多,却毫无训练,距敌半里地还能听从指挥,若是在平地被官兵靠近,必然瞬间溃散。
多亏了苏珙,昨晚莫名其妙的夜袭,让李邦华损失了四十人,那可是官兵六分之一的兵力。
而且,多数人并非被杀死,而是在黑夜行船时触礁溺水而亡。
否则的话,李邦华留下四十乡勇守船,又怎会惧怕村民偷袭船只?
折腾许久,李邦华总算在下游找到了自己的船只,粮草也得以保全。
“唉,还是没能留住他。”张守义只能无奈叹息。村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官兵离去,追击是不敢的,短兵相接他们必败无疑。
李邦华同样郁闷至极,他本是绕后突袭,结果贼寇早有防备。更让他无语的是,节度使解学龙的主力究竟去了哪里?
当初约定好,即便突袭失败,也可前后夹击。
如今队友不见踪影,自己不足两百的兵力还怎么夹击?不被夹击就谢天谢地了!
武兴镇、李家拐,还有对岸的簧坝村,到处都有贼众出没,甚至河面上都有渔船远远跟着。
李邦华只能选择攻打其中一路,还得分兵看守船只粮草,这仗根本没法打。
无奈之下,李邦华只好选择坐船撤离,一直撤到永阳镇才敢靠岸。上岸一打听,才得知解学龙早已撤军。
李邦华只能仰天长叹,又乘船前往三江口,终于获知了更为详细的军情:宣武军节度使李勉先是率军沿着洛水前往安福县,击破上万贼寇之后,又乘船回援府城,因为府城已被贼寇攻占。
汴州府城失陷?
李邦华整个人都懵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府城怎会被反贼轻易得手。
更荒诞的还在后头。
李邦华乘船前往府城,打算与李勉汇合,路过石山镇时又得到消息——河南道节度使大军,全军覆没!
东都洛阳沦陷黄巢贼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