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的雨，黏得像化不开的糖。梅超风牵着枣红马走在苏州城外的石板路上，马蹄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怀里的红梅帕子被雨水浸得发潮，绣线里的檀香混着雨气，竟生出几分久违的暖意——那是桃花岛的味道，是黄药师拂过琴弦时，衣袖带起的香。
街角的茶寮里，两个蓑衣人正压低声音说话。“听说了吗？‘烟雨楼’的苏楼主，昨夜收到封黑帖，说三日后要取她性命。”“谁这么大胆？苏眉的‘烟雨剑法’，在江南还没遇过对手。”“听说跟十年前的‘断指盟’有关，那帖子上盖着个断指的印。”
断指盟。梅超风端茶碗的手顿了顿。十年前，她刚出桃花岛，在钱塘江畔见过这伙人，个个左手缺根小指，专替人寻仇，索价千金。后来听说盟主被仇家灭了门，这伙人便散了，怎么会突然重现？
“姑娘也是来赶三月三的？”茶寮掌柜递过块粗布，“苏楼主每年这天都在烟雨楼设宴，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多半会来。”
梅超风擦了擦鞭柄上的水，银铃被雨打得发闷：“苏楼主最近得罪了谁？”
掌柜的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前几日，有个蓝衫客来找她，两人在楼上吵了半宿，听说是为了本剑谱。那蓝衫客走时放话，说苏眉若不交还《断指诀》，就别怪他不客气。”
《断指诀》？梅超风想起黄药师的书房里，有本缺页的旧书，上面提过这剑法，说是断指盟的镇盟之宝，后来失传了。苏眉怎么会有这剑谱？
雨幕里传来环佩叮当，个穿月白裙的女子撑着油纸伞走来，裙角绣着的烟雨图被雨水洇得发蓝。“超风！”苏眉收伞时，鬓角的珍珠串晃了晃，“我就知道你会来。”
十年未见，苏眉的眼角添了些细纹，却更添了几分温润，像被雨水洗过的玉。她拉住梅超风的手，掌心的薄茧蹭着她的皮肤——那是练剑磨出的，十年未褪。
“黑帖的事，我听说了。”梅超风的指尖划过她袖口的剑痕，那是新添的，边缘还带着毛刺，“断指盟的人，为何要找你？”
苏眉的笑容淡了淡，引她往烟雨楼走：“上去说。”
二
烟雨楼的二楼，临窗的位置正对着太湖。苏眉铺开张宣纸，上面画着幅断指盟的地形图，墨迹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十年前，我爹救过个断指盟的人，他临终前把这本剑谱托付给我，说若有天断指盟重现，就让我把剑谱交给盟主的后人。”
她从匣子里取出本蓝皮剑谱，封面上的断指印已经褪色：“前几日来的蓝衫客，说他是盟主的儿子，叫石无痕。我见他左小指确实缺了截，就想把剑谱给他，可他突然拔剑逼问，说我爹当年偷了剑谱，还杀了他父亲。”
梅超风翻到剑谱的最后一页，右下角有个模糊的朱印，像朵被揉过的梅花——那是桃花岛的私印！她猛地抬头：“你爹是谁？”
“苏星河。”苏眉的声音带着颤，“我知道他年轻时跟黄药师学过艺，后来因为偷了本药经，被逐出师门……”
梅超风的心沉了下去。十年前，黄药师确实丢过本《百草毒经》，他为此发了场大火，把书房的书烧了大半。难道苏星河偷书时，还顺手拿了《断指诀》？
窗外突然传来破空声，支羽箭钉在窗棂上，箭尾缠着张黑帖，上面的断指印在雨里泛着油光：“三日后午时，烟雨楼头，剑谱换人。”
苏眉的指尖掐进掌心：“他真的来了。”
梅超风取下羽箭，箭头淬着黑膏，与当年断指盟用的“腐骨散”一模一样：“这不是石无痕的手笔。断指盟的箭，箭头刻着‘仇’字，你看这个——”她指着箭杆上的刻痕，“是‘影’字，是‘无影阁’的记号。”
无影阁。十年前灭了断指盟的，正是这伙人，阁主据说练就一身“无影功”，杀人从不见影。他们怎么会掺和进来？
三
入夜后，烟雨楼的灯全亮了，却照不透满楼的寒意。梅超风坐在苏眉的剑架旁，看着她擦拭“烟雨剑”，剑身的寒光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我爹临终前说，当年他确实拿了《断指诀》，但不是偷的。”苏眉的剑尖划过地面，火星溅了点，“是断指盟盟主亲手交给他的，说无影阁的人要抢剑谱，让他帮忙保管，等石无痕长大了再还给他。”
“那他为何要偷《百草毒经》？”梅超风的软鞭缠在手腕上，银铃被她按得发不出声。
苏眉的脸白了白：“我爹说，他中了无影阁的‘化功散’，必须用《百草毒经》里的方子才能解。他本想偷了药经就还回去，可黄药师……”
可黄药师最恨背叛。梅超风想起那年桃花岛的桃花落了满地，黄药师把苏星河的剑劈成了三段，怒吼声震得海浪都翻了。
楼下突然传来惊叫，个店小二连滚带爬地冲上来：“苏楼主！不好了！石……石公子被人杀了，尸体就在后院！”
两人赶到后院时，石无痕倒在梅树下，左胸插着把匕首，刀柄上的断指印沾着血。苏眉蹲下身，摸出他袖里的字条，上面写着：“剑谱在苏眉处，杀我者，无影阁也。”
“是嫁祸。”梅超风扯下他的左手，小指的断痕是新的，边缘还在渗血，“他根本不是断指盟的人，这断指是刚割的。”
苏眉突然指着石无痕的靴底：“你看！”那里沾着点金粉，是烟雨楼三楼的地板漆——这人才去过三楼，而剑谱就藏在三楼的暗格里。
“他是来偷剑谱的。”梅超风的软鞭卷向梅树枝，扯下片带血的叶子，“杀他的人，就藏在附近。”
阴影里传来衣袂破风的声，梅超风的软鞭骤然出手，缠住个黑影的脚踝，拽出来一看，竟是个缺小指的老者，嘴角还沾着血。“断指盟的余孽！”老者挣扎着要咬舌，被苏眉点了穴道。
“说！谁派你来的？”苏眉的剑尖抵住他的咽喉。
老者的眼珠转了转，突然笑道：“苏星河当年杀了盟主，夺了剑谱，如今他女儿偿命，天经地义！”
梅超风的软鞭突然抽在他脸上：“十年前，你就在断指盟，该知道盟主是被无影阁的人杀的。说！是不是无影阁让你冒充断指盟，想趁机夺走剑谱？”
老者的脸瞬间失了血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竟真的咬断了舌根。
四
三更的梆子敲过，梅超风站在三楼的暗格前，看着苏眉取出个紫檀木盒。盒里除了《断指诀》，还有封泛黄的信，是断指盟盟主写给苏星河的：“……无影阁阁主练‘噬心功’，需用断指盟的血脉做引，若我遭不测，让眉儿将剑谱藏好，切不可落入他手……”
“噬心功？”梅超风想起黄药师说过，这武功练到第九重，会变成疯子，见人就杀，“难怪无影阁要找剑谱，他们怕是想毁掉这武功的克星。”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太湖上，泛着片银白。梅超风突然按住苏眉的肩：“有人！”
屋顶传来瓦片轻响，个黑影如猫般落下，手里的短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断指诀》，拿来吧！”那人的声音嘶哑得像磨过砂纸，左手藏在袖里，显然缺了小指。
“无影阁的‘断指客’，果然是你。”梅超风的软鞭缠上他的刀，“十年前你冒充断指盟的人，杀了盟主，如今又想嫁祸苏眉，好独占剑谱。”
断指客的刀突然转向苏眉，却被梅超风的软鞭缠住手腕。苏眉的烟雨剑趁机刺向他的肋下，剑风带着桃花的香——那是她爹教的，说桃花岛的功夫，再狠也得带点雅。
“你们知道得太多了！”断指客突然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往地上一摔，浓烟顿时涌了出来，带着刺鼻的腥气。
梅超风拉着苏眉屏住呼吸，等烟散了，屋里只剩下件染血的蓑衣，上面绣着个“影”字。暗格里的剑谱不见了，只留下片金箔，上面刻着：“明日午时，湖心亭，剑谱换苏眉。”
“他要的是我。”苏眉握紧了剑，“我去。”
“我陪你。”梅超风的软鞭在掌心转了个圈，银铃的响声在夜里格外清，“桃花岛的人，从不看着朋友送死。”
五
湖心亭的石柱上，缠着圈白绫，在晨雾里飘得像条蛇。梅超风与苏眉乘舟登岛时，见亭中摆着张琴，琴弦上搭着本蓝皮册子——正是《断指诀》。
断指客背对着她们站在亭边，左手的断指在雾里泛着青白。“苏楼主果然守信。”他转过身时，梅超风突然发现，他的右耳后有颗朱砂痣——那是十年前，她在钱塘江畔见过的，断指盟的三当家！
“你根本不是无影阁的人。”梅超风的软鞭指向他的断指，“这伤疤是真的，你是断指盟的余孽，当年为了活命，投靠了无影阁！”
断指客的刀“噌”地出鞘：“既然被你识破，就别怪我心狠！”他挥刀劈向苏眉，刀风里带着股戾气——那是断指盟的“残阳刀”，梅超风在桃花岛的旧书上见过图谱。
苏眉的烟雨剑如细雨般展开，剑影裹着水汽，与刀光撞在一处，溅起的水珠打在琴上，发出泠泠的响。梅超风的软鞭趁机缠住断指客的脚踝，往亭外一拽，那人踉跄着扑向栏杆，却突然从怀里摸出个哨子，使劲一吹。
雾里突然钻出十几个黑衣人，个个左手缺指，却眼神呆滞，像被人下了药。“这些都是当年散了的弟兄，被我喂了‘痴傻散’，只听我的话。”断指客狞笑道，“今日就让你们尝尝，被断指盟围杀的滋味！”
梅超风的软鞭在人丛里游走，卷住这个的手腕，抽向那个的膝弯。她忽然发现，这些人的左耳后，都有个相同的刺青——是无影阁的标记！“他们被无影阁控制了！”她喊道，“苏眉，打他们的右肩，那里有解穴的穴位！”
苏眉的剑尖转向，烟雨剑突然变得凌厉，每一剑都精准地落在黑衣人右肩。个老者被点中后，突然瘫坐在地，哭道：“盟主！我们对不起你啊！”
断指客见势不妙，抓起亭中的剑谱就往雾里钻，却被梅超风的软鞭缠住后领。“十年前你背叛盟主，十年后又残害弟兄，这账该算了！”软鞭往回收紧，断指客的脸撞在石柱上，血顿时涌了出来。
六
雾散时，湖心亭的白绫被血染成了红。断指客被捆在琴旁，嘴里塞着布，眼里的怨毒像淬了毒的针。那些恢复神智的断指盟旧部，正跪在地上哭，手里捧着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令牌——上面刻着无影阁阁主的名讳。
“原来如此。”苏眉捡起剑谱，“无影阁阁主怕断指盟复兴，先让你假意重组，再用药控制弟兄，等时机成熟，就把罪名全推到你身上。”
梅超风看着远处的苏州城，晨光正染红城墙：“他真正想要的，怕是《断指诀》里记载的破解之法。”她想起黄药师说过，噬心功的克星，就藏在断指盟的剑谱里。
个断指老者突然道：“苏姑娘，盟主当年留下句话，说若遇桃花岛的人，就把这个交给他。”他从怀里掏出个铜铸的断指，里面藏着张字条，是盟主的笔迹：“黄药师欠我个人情，若他的弟子看到，帮我照看后人。”
梅超风的指尖划过那行字，突然想起十年前，黄药师在钱塘江畔救过个溺水的人，那人左手缺指，当时只当是寻常百姓……原来竟是断指盟的盟主。
“石无痕真的死了吗？”苏眉突然问。
老者摇头：“盟主的儿子当年被送去了西域，我们找了十年都没找到。那个被杀的，定是无影阁派来的替身。”
梅超风将铜断指揣进怀里，与红梅帕子放在一起：“我去西域找他。断指盟的冤屈，该昭雪了。”
苏眉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雨湿的衣袖传过来：“我跟你去。烟雨楼的事，我已托付给了徒弟，这剑谱，总该物归原主。”
枣红马在岸边嘶鸣，梅超风翻身上马时，苏眉的烟雨剑突然出鞘，剑尖挑着片桃花瓣——是从她鬓角落的。“超风，”苏眉的笑容在晨光里发暖，“十年前你说，江湖路远，不知何时再聚。现在看来，只要心里记着，再远的路，也能走到一处。”
梅超风的软鞭在空中挥了个弧，银铃的响声惊起湖中的水鸟。她知道，前路或许还有更多的阴谋，更多的仇怨，但只要身边有这样的朋友，有桃花岛的香牵着，再难的路，也走得踏实。
雨又开始下了，却不再黏腻，反而带着股清爽。梅超风回头望了眼湖心亭，白绫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得淡了，像极了桃花岛落英缤纷的路。她忽然觉得，那些年的恩怨，那些年的漂泊，或许都在这雨里，慢慢化了。
（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