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薛祥并未因此安心,忧虑地说:“陛下,李大人他……”
李伟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若没有合理解释,必会受罚。
他自己倒是并不害怕,他知道,只要答应朱元璋,他便无事。
果然,朱元璋不急不忙地拿出一道敕书,随意递给李伟。
李伟接过一看,是委任他管理军器局事务的旨意,日期是六天前,显然,朱元璋早有准备。
有了这份旨意,他指挥军器局的工匠便是光明正大的了,虽然明显是在偏袒,但有皇命加持,又经由薛祥这个工部首脑认可,谁也不能说什么。
同时,他也再次被绑在军器局上,要是他拒绝或敷衍,今日的局面必然重演。
“多谢陛下!”
李伟收起旨意,匆匆行礼。
薛祥看到这东西,也终于放心。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了。\"
李伟接着说,现在那些工匠还在刑部,他早点去解释,也好早点救人,以免夜长梦多。
“走吧走吧!”朱元璋不耐烦地摆手。
李伟和薛祥一同躬身退出。
离开皇宫后,二人不敢耽搁,立刻赶往刑部。
薛祥身为尚书,虽张宗艺不悦,但也顾及他的身份,亲自接待了他们。
李伟直言:“张大人,这些工匠是遵我命令行事,恳请大人从宽发落。\"
张宗艺听了冷笑一声,在审问工匠时他已听到,这个李伟真是胆大妄为,被贬到教坊司还不安分,竟敢下令胡作非为,那些工匠也是愚蠢,居然听从。
李伟身为教坊司使,身份特殊,不同于普通匠人。
按照大明律例,高官若犯法,需由皇帝亲自下旨惩处;稍低级别的京官也须上奏后方能查问。
这是权贵阶层特有的优待,哪怕只是地方的小官,也不能随意处置,正如当年道同事件中,朱亮祖身为侯爵且兼任布政使,都无法直接对他施加惩罚,只能以诬告之名上报。
张宗艺同样不能擅自抓捕李伟进行审讯,必须先上奏皇帝。
但他未曾料到,李伟居然主动前来,自投罗网。
“李伟,你身为教坊司使,竟敢发布如此荒谬的命令,我正打算上奏皇上惩治你的罪行!”张宗艺语气冰冷地说道。
李伟听闻此言,心中虽有不满,但想到目前匠人们仍在牢中,不能轻举妄动,便拿出一道敕谕给张宗艺查看。
张宗艺瞧见敕谕后,面色骤变。
显然这是皇帝在袒护李伟,为何之前从未出示?这敕谕上的日期是六天前,那时李伟还在家中闭门不出。
“既然有此敕谕,为何之前不拿出来?”张宗艺愤怒地质问。
“本官事务繁忙,尚未顾及此事,抱歉。\"李伟坦然撒谎,既然皇帝都不顾颜面,他又何必在意?
薛祥在一旁随声附和道:“这道诏书我是知晓的,李大人早已告知于我,未能及时通知其他部门,是我的疏忽。\"
张宗艺气得脸部肌肉抽动,从皇帝到工部主管,这些人串通一气,他还能说什么呢?
尽管这种做法不符合常规,但朱元璋做的许多事情都不符合规矩,你也无法指责其违法,毕竟皇帝本身就是法律的象征。
“即使如此,你依旧滥用职权,肆意妄为!我必定上奏皇上弹劾你!”张宗艺大声怒吼。
李伟满不在乎地说:“那些匠人总该释放了吧?”
“可以释放,但有几个已被押赴刑场,恐怕来不及了。\"
至此,李伟终于明白为何毛骧曾暗示他减少死刑人数,原来这是预先策划好的,皇帝正是想借他的手杀几个以儆效尤。
李伟震惊地猛然站起:“什么?怎么会这么快?”
薛祥也大吃一惊,通常刑部审理案件程序复杂,短短两天内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做出判决并执行。
“哼,大案要案,速战速决,有何不可?”张宗艺冷笑一声。
“你……”李伟怒瞪双眼,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
“你做什么?竟敢对我无礼?快放手!”
张宗艺怒喝一声,虽知李伟不过是个衰弱的老者,但老迈终究敌不过年轻力壮。
薛祥急忙上前拦住李伟:\"李大人莫要莽撞,眼下救人最为紧要!\"
听闻此言,李伟也顾不得别的,直截了当地问:\"刑场何处?\"
张宗艺明白自己年纪大了,不敢硬拼,索性坦白:\"就在军器局。\"
此举既为震慑军器局的匠人,也是遵从朱元璋之意。
李伟用力将他推开,转身便往军器局赶去。
临出门前,他又对薛祥说道:\"薛大人,剩下的工匠就拜托您了,请盯紧些,让他们释放人质。\"
尽管张宗艺答应放人,仍不放心,再次嘱咐薛祥。
薛祥本想一同前往刑场,此刻却停下脚步,点头道:\"我在此守着,您快去吧。\"
李伟不再迟疑,转身疾步而去。
淅淅沥沥的小雨并不算大,可李伟跑得急,即使打着伞,下半身也被淋湿。
官袍束缚了他的行动,最后他索性丢开雨伞,提起衣摆继续奔跑。
当他喘着粗气赶到军器局时,远远听见隐约的哭声,心中一沉。
靠近后看清眼前的景象,他的呼吸顿时凝滞。
只见五六颗人头被绳索系住头发挂在军器局门前,杂乱的发丝掩盖了大部分面容,但熟悉的人仍能辨认出是谁。
差役尚未停下,又往上挂了两颗人头才罢手。
旁边家属痛哭失声,正将无头尸体装殓,示众的人头需等官府处置完毕方能收回。
李伟目睹这一切,呆立原地,四肢冰凉,全身僵硬。
他见过不少死人,甚至剥皮活剥都经历过,几颗人头不足以让他惊慌。
然而,今日死去的这些人都是他认识的,其中几位还是他提拔的管事。
这些人曾与他共同建造高炉,一同研发机床,一起加工零件,帮他制作自行车、盔甲……还有许多事……
还有许多事……
刑部的差役做完事情后离开,看到这个穿官服愣在原地的人,也没人上前搭话,迅速收拾东西走了。
毕竟还在下雨。
尽管天气逐渐回暖,但雨水落在身上依然寒冷。
冰冷的雨水浇熄了李伟体内的热度,也浇灭了他的内心。
若徐瑶亡故之时,他心中满是愤慨与悲痛,夹杂些许惊惧,如今却只剩下彻骨的冰凉。
这些人因听信他的话而揭竿而起,尽管那不过是陶友庆的谎言,但他们确信无疑才肯追随,严格来说,这些人实则为他而丧命。
差役们收拾行装离去后,家眷们抱着残缺的身躯,抽泣着散去。
路过的工匠们瞧见了昔日的侍郎李伟,但目光已不再如往昔那般热忱恭敬,而是充满畏惧。
李伟木然伫立,工匠们经过时,皆远远避开,无人靠近搭话,也无人再称呼他为李大人。
人群逐渐散去,唯余他独自站在雨中,长久地伫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自军器局走出,来到他身旁。
鲁提上前递上一把伞,低声劝道:“李大人,回吧。\"
李伟凝视着被吊起的人头,纹丝不动,嗓音略显沙哑地开口:“为何他们会听我?”
鲁提闻言稍作迟疑,沉思片刻答道:“想必是因为大人给予他们希望吧。\"
他出身匠户,在军器局多年,自军器局尚为军需库时便已在此,深知这些工匠的想法。
他们先前过着艰辛的日子,从未察觉有何异常,然而李伟到来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无需再遭受责打辱骂,勤勉者更有奖励可得,只要付出努力,便可过上优渥生活。
然而,随着他的离去,这一切再度消失无踪。
李伟恍惚出神,此理他亦明白,无望之人只会苟且度日,有了希望便会竭尽全力去争取。
他便是这些人的希望,可最终却选择了退缩。
“鲁大人,你可惧死?”
李伟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
鲁提一愣,沉默良久才幽幽说道:“自然害怕,但若有希望,便无所畏惧。\"
鲁提将李伟在军器局的作为看在眼里,工匠们曾视他如神明般崇敬仰慕,他也一样。
即便许多教导内容他无法理解,但那些奇妙的发明创造却真真切切,更为重要的是,李伟对他们真心相待,那种源自内心的平等态度,是其他官员从未展现过的。
李伟听罢,收回目光,凝视片刻,鲁提微笑以对,毫无躲避之意。
李伟轻声嘱咐道:“帮我搜集徐勇贪污的证据。\"
“属下遵命。\"
鲁提爽快地应承下来,他此时并不知晓李伟持有代理军器局的诏书,但这已无关紧要。
李伟话音刚落,便转头看向那些人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并未说明搜集完证据后该如何行动,鲁提也没询问。
“既然诸位信得过我,那便随我去一趟吧。\"
李伟心中默念着。
……
因李伟持有合法的代理文书,军器局的工匠们很快重获自由,只是那几个已身首异处的工匠再难复活。
然而人头并未长久悬挂,李伟坚决要求将其摘下,归还各人家属妥善安葬。
回到住所后,小青帮李伟换下了湿透的衣服,又叮嘱小月准备热水让他沐浴。
李伟坐于木桶之中,热水的暖意驱走了身体的寒意,却无法温暖他的内心。
小青一边为他浇水,一边擦拭,她那细腻的手掌触及李伟肩头时,他回眸一笑,但笑意极为浅淡。
这些工匠的死亡令他看清了现实,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中,人没有资格停滞不前,要么主动攀登,要么被践踏,还要努力助他人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