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前,积水未干,湿润的青砖映出天光微微。
几只麻雀扑棱棱从屋檐飞起,在雨后清冷的空气中盘旋片刻,便落入沉寂。
李霜岚踏上青阶,一步步走进养心殿。
她没有带太多随从,只带了一名贴身小宫女,其余人皆留在凝华宫。
她的身影孤清,却不显怯意,只是那垂在袖中的手,已悄然攥紧。
殿前廊下,宫人们来回穿梭,搬药箱地、烧水的、铺被褥地、喷洒药粉的,全然是一副临战般的阵仗。
地上撒着草木灰与艾条残屑,空气里混杂着药草的苦辛与消毒后的呛鼻味道。
一名中年太监正站在门槛边,手持帕子掩口,面色焦急地指挥着。
“被褥别叠那样,通风!快,换那种晒干的,别再用刚烘出来的!”
“药汤要在子时前熬好一轮,温太医吩咐了,先温后寒,再温!”
他声音焦灼,语速飞快,看得出来是连夜没合眼的模样。
李霜岚定睛看去,正是高福顺。
她略一点头,缓缓走近。高福顺眼角余光一瞥,猛地顿住了吩咐,错愕地转过身来。
“宜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脸色却比刚才还要难看几分。
李霜岚神色沉稳,道。
“太后懿旨,让我来侍疾。”
话音未落,高福顺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像被冰水从头浇下。
他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却迟迟没发出声音。
李霜岚看他神情,便知这安排绝非寻常,眼神微微一动,却不作声。
高福顺看了看四周忙碌的宫人,提高声音冷声吩咐。
“都别围着这儿了,去后院帮着清点药材,把药水炉子也看看,都快着点,别在这儿挡道!”
宫人们一听,赶紧躬身退去,很快偌大的前廊就只剩他们二人。
他才踱步靠近几分,拉着李霜岚往西侧一角靠墙的阴影处去,低声道。
“娘娘,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您快些找个由头回去。”
李霜岚挑眉。
“我既来了,哪有再退回去的道理?”
高福顺急了,语速更快几分。
“娘娘,听奴才一句劝,皇上……皇上确是得了时疫,温太医断得明明白白,不是小恙。”
李霜岚身子微顿,面色未变,却眼神一凛。
“什么时候的事?”
高福顺面色难看至极,沉默片刻,才压着声音道。
“就是昨夜,高福安说皇上这些日子因为疫情的事儿没日没夜地处理政事。”
“昨晚又熬了一宿,快上朝那会儿才歇下,结果等要上朝的时候已经高热不醒了。”
“起初温太医还抱侥幸,只当是普通风寒,但一诊脉却发现时疫。”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现在消息都压着,前朝那些大人都不知情。”
“只有奴才、高福安,还有里面的温太医知道。连今早送来的药材,都只说是调养脏腑用的。”
说罢,他转头瞧了瞧周围,确定四周没人才将声音又压低了两分说。
“奴才告诉了成王殿下。”
李霜岚点点头。
高福顺继续说。
“这病恐怕比奴才想的还严重。”
“听说京城西北头几处坊巷已有几个染病的了,太医院的医童都调出去施药压事。”
“本来月息国的使团已经要进京了,他们昨晚就被拦在了城外驿馆,不许入城。”
“谁都说是朝廷礼节不周,其实是怕他们带进来更多疫患。”
李霜岚心中一紧,胸口顿时一窒。
她之前虽然已隐约猜到宫中情势不对,却未料到这场时疫竟已严重至此地步。
不仅皇上染病,连整个京畿都已开始动荡,只不过所有风声都被有意按死。
上一世,这场时疫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她那会儿失宠被禁足在宫里,竟然就安安稳稳度了过去,眼下一点儿印象都无。
她微微抿唇,沉思片刻,忽地问道。
“方才太后唤本宫入慈宁宫,说是让本宫来侍疾。可她不许其他妃嫔插手,甚至连这消息都未广传。”
高福顺一怔,眸中闪过一抹警觉。
“娘娘是说……”
“我只是猜测,”
李霜岚低声道,眸中泛起一丝警觉。
“太后为人向来谨慎,凡事皆有深意。如今前朝动荡,宫中又疫病横行。”
“她却只唤本宫一人来侍疾。若非刻意安排,那就太不合常理。”
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冰,
“本宫在宫中无权无势,唯一的筹码……也不过是两个孩子。”
“若本宫进了养心殿,半步不能出,凝华宫里就只有碧书与几个信得过的老人撑着。”
“本宫怕太后的意图在大皇子......”
话音落下,周遭仿佛都静了片刻,只有廊下风拂过风铃的轻响。
高福顺脸色骤然一变,眼神也跟着变了,从惊诧,到震骇,再到深深的忌惮。
“这……”
他压低声音。
“若……若太后真的要抢夺大皇子,那可……那恐怕皇上生病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像是骤然惊醒,连退一步,失声低语。
“不行,不能让她得逞!若是出事......”
李霜岚垂眸神色中闪过一丝复杂和忌惮,轻轻道。
“本宫并不敢断定她会如此狠辣。但……本宫不能赌。”
她目光冷冽,仿佛一瞬间便看破了慈宁宫内重帘之下的深谋远虑。
“凝华宫里,本宫安排下的人也不过五六个,若太后真下定决心,他们能守多久?公公……”
她忽地抬眼,直视高福顺。
“本宫知你在宫中多年,行事稳重。”
“此番之事,我不求你涉险,但若你能派几人暗中去凝华宫守着。
哪怕只是盯住出入之人,帮我多看一眼,我便感激不尽。”
高福顺沉默片刻,终是狠狠点头。
“好!奴才立刻安排人去盯着,若有异动,第一时间回报娘娘!”
“若是太后真干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奴才定然不会叫她得逞。”
说着,他神色间却又露出几分犹疑与担忧。
“只是娘娘,您……这养心殿毕竟危险得很,疫气虽还未散出殿外,可谁也不知一旦接触会不会染上。”
“您要不要暂时在偏殿歇息?奴才可叫人另外收拾一处,不入主殿,也好保个平安……”
李霜岚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
“太后既让我来,我若转去偏殿,便落人话柄。”
她话音虽轻,却分外笃定,眉宇间隐约透出一股如寒玉般的冷峻。
“本宫必须进去。”
高福顺愣愣看着她,只觉眼前这位素来温婉的妃嫔,此刻竟似金石之躯,毫无退路。
“公公,本宫母子的性命,就托付在你手上了。”
她微一拢袖,转身朝着养心殿内缓步而去。
殿门高敞,檐下铃声依旧轻响,雨后的风带着药香与草灰气息,扑面而来。
她的身影一点点踏入幽暗之中,周身衣袂轻晃,在那仿佛凝滞的空气中,渐渐隐没。
那一刻,高福顺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只觉手脚冰冷,心头震动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