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炭火比往日烧得更旺了些。
我斜倚在暖榻上,任由太医隔着丝帕诊脉。窗外风声呜咽,卷着细碎的雪粒拍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太医的手指温热干燥,搭在我的腕间许久,终于收回。
\"娘娘脉象平稳,只是肝气略有郁结。\"他低着头,声音恭敬,\"微臣开些疏肝理气的方子,娘娘按时服用便好。\"
我轻轻颔首:\"有劳太医。\"
芍药送太医出去,蔷薇则端来一盏温热的红枣茶,小心地递到我手中。茶水温热,氤氲的白雾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低头抿了一口,甜腻中带着微微的苦涩,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娘娘,太医说了,您得适当走动。\"蔷薇扶着我慢慢起身,\"奴婢扶您在殿里走几步可好?\"
我点点头,一手扶着腰,一手搭在她臂上,缓缓在殿内踱步。六个月的身孕让我的腰背酸痛不已,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殿内地龙烧得暖,可我的心却像浸在冰水里,冷得发颤。
\"娘娘千万保重身子,\"芍药从外间回来,眼圈微红,\"这么重的身子,皇上还和娘娘置气……\"
\"芍药!\"蔷薇急忙喝止,\"慎言!\"
我苦笑一声:\"无妨,这里又没有外人。\"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我的绣鞋踩在地毯上的闷响。
走到第三圈时,我忽然停下,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色里,隐约可见慈宁宫的飞檐。
\"太后娘娘的风寒可好些了?\"我轻声问。
芍药和蔷薇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蔷薇低声道:\"听慈宁宫的宫女说,太后娘娘这几日总是望着睿亲王府的方向发呆……太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
我心头一紧。
孝庄太后在想多尔衮。
就像我在想苏显一样。
这念头让我胸口发闷。难怪福临会那样愤怒,会说我\"和太后一样\"。在他眼里,我们都是在为\"不该深情的人\"牵肠挂肚。
慈宁宫内,炭火同样烧得极旺。
孝庄太后拥着锦被靠在床头,手中握着一块已经褪色的旧帕子。帕角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歪歪扭扭——那是她十六岁时亲手绣的。
\"苏麻,你说……他还能撑多久?\"太后的声音沙哑。
苏麻喇姑跪在脚踏上为她捶腿,闻言手上一顿:\"主子别多想,睿亲王吉人天相……\"
\"吉人?\"太后轻笑一声,眼角却泛起湿意,\"他这一生杀人如麻,算什么吉人?\"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风雪上。三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少年多尔衮骑着马来到科尔沁,雪花落在他肩头,他笑着对她伸出手:\"布木布泰,我来接你了。\"
那时的雪,也是这么大。
\"主子,该喝药了。\"苏麻喇姑端来药碗。
太后摇摇头:\"放着吧。\"
\"主子……\"
\"苏麻,\"太后忽然问,\"你说,哀家若是求皇帝,他会让哀家去见多尔衮最后一面吗?\"
苏麻喇姑手一抖,药碗差点打翻:\"主子三思!皇上他……\"
\"是啊,\"太后苦笑,\"他不会答应的。\"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福临对多尔衮的恨,早已刻进骨血里。那个固执的孩子始终认为,皇太极是被她和多尔衮\"气死\"的。
可谁又知道,当年皇太极临终前,曾握着她的手说:\"布木布泰,朕这一生对不住你……\"
承乾宫内,我走到第五圈时,腹中的孩子突然踢了我一下。
\"啊……\"我轻呼一声,扶着肚子停下。
\"娘娘怎么了?\"蔷薇紧张地问。
我摇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四阿哥踢我了。\"
芍药顿时红了眼眶:\"小阿哥知道额娘心情不好,在安慰您呢。\"
我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忽然想起那晚福临冰冷的目光。他说我和太后\"一样\",都是心里装着别人的人。
可我真的还爱苏显吗?
或许我爱的,只是十六岁那年的月光,是那个永远停留在记忆里的少年郎。
\"娘娘,要不要给皇上递个话?\"蔷薇小心翼翼地问,\"就说您身子不适……\"
我摇摇头:\"不必了。\"
他若心里有我,自然会来。
他若不信我,求也无用。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扑通\"跪在地上:\"娘娘!睿亲王……睿亲王怕是不行了!\"
我猛地站起身,腹中一阵抽痛。芍药和蔷薇连忙扶住我。
\"说清楚!\"我厉声道。
\"刚传来的消息,睿亲王高热不退,太医说……说就在这两日了……\"
我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角。
多尔衮要死了。
那太后她……
慈宁宫内,太后手中的帕子飘落在地。
\"主子!\"苏麻喇姑惊呼。
太后却已经站起身,声音颤抖:\"备轿,哀家要去睿亲王府!\"
\"主子不可!皇上那里……\"
\"让开!\"太后一把推开她,\"他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啊!\"
三十多年的爱恨,三十多年的隐忍,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可以不做大清的太后,可以不做福临的母亲,但她不能不见多尔衮最后一面。
风雪中,太后踉跄着奔向殿门,却在门口猛地僵住。
福临披着玄色大氅,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额娘这是要去哪儿?\"他冷冷地问。
承乾宫内,我站在窗前,望着慈宁宫的方向。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看不清远处的宫殿。但我知道,那里正在上演怎样一场撕心裂肺的对峙。
\"娘娘,当心着凉。\"蔷薇为我披上狐裘。
我摇摇头,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深宫里的每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执念里。太后困在对多尔衮的回忆中,福临困在对父母的怨恨里,而我……被困在对一个逝去之人的愧疚中。
腹中的孩子又踢了我一下,像是在提醒我现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