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的声音很轻,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苏晚的哭声猛地卡在喉咙里。
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她从未见过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迷茫,没有虚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倒映着无数星辰的平静。
“顾沉?”她试探着喊了一声,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顾沉的目光终于聚焦,落在了她布满泪痕的脸上。
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掉她眼角的一滴泪,动作有些迟缓。
“我回来了。”
他说完这三个字,身体猛地一沉,整个人向苏晚怀里倒去。
“顾沉!”苏晚被他压得向后一仰,用尽全力才撑住他。
防护舱的门已经完全打开,李默第一个冲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套生命体征监测仪。
“他怎么样?”李默的声音发紧。
“他醒了,他又晕过去了!”苏晚快急疯了。
李默快速将几个探头贴在顾沉的额头和手腕上,控制台的屏幕上立刻跳出一连串绿色的数据流。
“生命体征平稳,脑波活动……也平稳得过分。”李默看着那条几乎没有起伏的曲线,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他只是……精神力消耗过度,睡着了。”
苏晚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下来。
顾沉这一觉睡了很久。
等他再睁开眼,人已经躺在零号安全屋配套的休息室床上。
苏晚就趴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睡得很不安稳,眉头一直蹙着。
他轻轻动了动手。
苏晚立刻惊醒,猛地抬起头。“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沉摇摇头,撑着身体坐起来,感觉像是跑了一场跨越几十年的马拉松,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
他看着苏晚通红的眼睛,开口问:“我睡了多久?”
“十八个小时。”苏晚把一杯温水递到他嘴边。
顾沉喝了一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他看着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合金墙壁,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我看到他了。”
苏晚端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谁?”
“我父亲。”顾沉转头看着她,“在那个……数据的世界里。他把整个蓝图,都给了我。”
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掌心那个模糊的印记已经消失不见,皮肤光洁如初。
“晚晚,我们之前都想错了。”
“什么?”
“我父亲留下的,不是一个武器,也不是一个更完美的系统。”顾沉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他想做的,是在这个被‘诺亚’污染的世界里,重新种下……希望。”
苏-晚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那个协议,它不会去攻击,不会去删除。它只是……连接。”顾沉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它能识别出人类最微小的善意,最基础的信任。当一个人选择帮助另一个人,而不是踩着他往上爬的时候,这个行为就会在数字世界里,点亮一个节点。”
“当足够多的节点被点亮,它们就会汇聚成一张网,一张可以抵抗‘格式化’病毒的,我们自己的免疫网络。”顾沉看着苏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父亲想让全世界,一起种下信任之花。”
苏晚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脑子里那根属于创作者的弦,被狠狠拨动了。
她猛地站起身,冲到休息室角落那块小小的白板前,拿起马克笔。
“不是对抗,是重建!”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不是战争片,是创世记!”
她在白板上飞快地画着,那个扭曲的莫比乌斯环,在她笔下仿佛活了过来。
“顾沉,你的父亲,他是个诗人!”
苏晚回头看着他,眼睛里那团熄灭了十八个小时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
“我们不拍复仇的故事了!我们要拍一个关于‘数字重生’和‘人性连接’的史诗!我要把他的理念,装进每一个镜头里!”
李默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苏晚像个疯子一样在白板前手舞足蹈,嘴里念叨着“光”“连接”、“种子”这些词。
而刚刚醒来的顾沉,则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她,脸上带着一种疲惫却满足的笑。
“你们……”李默端着两份营养餐,有些迟疑,“他的身体刚恢复,最好不要……”
“李默,把那个协议的全部数据导出来,用最高级别的加密,传给我。”顾沉打断了他的话。
李默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回到控制室。
很快,苏晚的个人终端上,收到了一个体积庞大到恐怖的加密文件。
她坐到桌前,打开文件。
屏幕上,瞬间被无数复杂的代码、结构图和算法模型占满。
这些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符号,在苏晚的眼里,却像是一篇充满了韵律和美感的无字天书。
她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那种关于“生长”和“连接”的勃勃生机。
“我需要把它‘翻译’出来。”苏晚喃喃自语。
她不是用逻辑去解读,而是用一个艺术家的直觉,去感受,去触摸。
这场“翻译”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
零号安全屋成了他们的创作巢穴。
苏晚彻底沉浸在《莫比乌斯》的脚本世界里。她把顾沉父亲的数字影像,设计成了电影中的“守护者”,一个沉默的、引导迷失的人们去寻找“信任节点”的引路人。
而顾沉,则成了她的技术顾问。
“这个‘分布式情感账本’,你可以理解成一个绝对公平的记事本。”顾沉指着屏幕上一张复杂的结构图,对苏晚解释,“它记录的不是金钱,是信任。你帮助了别人,就会得到一个‘信任凭证’。”
苏-晚的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这个凭证,在电影里可以具象化成一枚发光的种子。”
“可以。”顾沉点头,“而且这个种子,只有在你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才能‘种’下去,让另一个人看到。”
“一个闭环!”苏晚眼睛一亮,“这简直是天才的设计!”
两个人夜以继日的讨论,争辩,然后达成共识。
电影的骨架,在他们手里,一点点变得清晰、丰满。
第四天深夜,苏晚揉着酸痛的眼睛,看着自己写下的最后一场戏。
电影的结尾,主角卡莱尔并没有成为英雄,他只是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在一个雨天,为一个陌生人撑起了一把伞。
而那个陌生人,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一刻,全世界无数个屏幕前,每一个被这个故事感动的观众,他们的心跳,他们的共鸣,通过某种看不见的连接,汇聚在一起。
在数字世界的荒漠里,第一朵“信任之花”,悄然绽放。
苏晚写完最后一个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回头,想跟顾沉分享这个结局。
顾沉没有在看她,他正盯着一块分屏,屏幕上播放的,是亚特兰蒂斯事件后,那个“军团”队长在全球各地演讲的画面。
狂热的人群,整齐划一的手势,和那个被奉上神坛的男人。
苏晚忽然开口:“顾沉,如果……我们的电影,只是电影呢?如果它改变不了那些已经选择追随他的人呢?”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一个故事,真的能对抗一种已经成型的信仰吗?
顾沉没有回答。
苏晚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冲回顾沉身边,指着屏幕上的剧本,又指了指顾沉。
“不对……不应该只是一个故事。”她的声音越来越快,“观众!我们的观众!当他们为卡莱尔感动,为那个撑伞的动作而温暖的时候,他们本身……是不是就已经在‘点亮’一个节点了?”
顾沉猛地转过头,看着她。
苏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个无比大胆、甚至疯狂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成型。
“电影,不只是电影。”她看着顾沉,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它也可以是一个‘接口’!一个能让所有观众,在不知不觉中,与你父亲那个‘信任协议’,真正连接起来的……接口!”
顾沉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苏晚,看着她脸上那种属于创造者的、狂热而纯粹的光辉。
她把他父亲留下的那个冰冷的、复杂的数字协议,变成了一颗可以种进全世界每个人心里的,活生生的种子。
顾沉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惊叹。
“晚晚,你把它……变成了一朵真正的‘信任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