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的午后,陆景行的宾利停在公寓楼下,雨刷器规律摆动,像极了他翻阅财经杂志的节奏。
“苏小姐,”他递来丝质手帕,上面绣着陆家纹章——月桂,“做陆太太,你可以永远站在光里。”
苏晚的视线落在手帕的月桂图案上。她想起顾沉某次闲谈时说过,“月桂象征胜利。”谁的胜利?陆家的,还是她的?成为陆太太这件事本身的胜利?
雨水顺着她未收拢的伞骨滴落,很快在陆景行擦得锃亮的定制皮鞋边汇成一小片水洼。水洼不安分的晃动,倒映出她今日特意挑选的礼服上,那些用银线绣出的星芒图案,细碎,却执拗地闪烁。
“永远站在光里。”陆景行的话语,平缓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这听起来,比顾沉那句“我的耐心有限”要悦耳许多。陆家这艘船,无疑比顾沉那艘更显赫,也更符合世俗对“风平浪静”的想象。
苏晚没有去接那方手帕。她甚至没有去看陆景行。她的计划是去“悦榕庄”,去和顾沉谈判,不是在这里,被另一位不速之客打乱阵脚。
“陆先生的好意,苏晚心领。”她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这‘光’,若非自己点亮,终究不够暖,也未必能持久。”
陆景行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婉拒,他收回手帕,叠好,妥帖地放回西装内袋:“苏小姐对‘光’的理解,很特别。但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陆家能给你的,是很多人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企及的高度。”
车内的冷气开得很足,苏晚却觉得有些闷。她推开面前的香槟杯,冰桶里晶莹的冰块与她无名指上顾沉送的那枚素圈戒指,在某一瞬间,同时折射出森然的冷光。那戒指,她本想在“悦榕庄”还给他。
“高度?”苏晚重复着这个词,唇边泛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陆先生,我想要的,或许不是单纯的高度。”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的目光不在陆家,在——”
她想说“在我自己手里”,想说“在我选择的路上”,想说出一些能够匹配此刻精致妆容的,清醒而独立的宣言。
然而,手包里的手机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嗡嗡震动起来。
苏晚垂眸,解锁,屏幕上跳出一条简短的消息,来自顾沉:雨太大,别动。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字眼,一如他一贯的风格。霸道,且不容商量。
苏晚捏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收紧。这算什么?命令?还是……某种程度的关心?她一时分辨不清。只觉得车窗外那喧嚣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了,车厢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陆景行的视线,如有实质,在她瞬间微妙变化的眉眼间逡巡。那是一种极细微的松弛,仿佛紧绷的弦在刹那间卸下了些许力道,又或许是某种被触动的柔软。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意味深长,像是看穿了一场精心布置的迷局,又像是对某种预料之中的结局,报以一声不置可否的轻叹。
“原来,”陆景行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尾音拖得有些长,“你的光,在靶场。”
苏晚抬起头,对上他探究的眼。靶场?
她不记得自己和陆景行提过任何与靶场有关的事情。顾沉喜欢射击,她陪他去过几次,但那也只是他们之间的事情。陆景行是如何得知的?
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顾沉站在落地窗前,巨大的玻璃隔绝了室外的喧嚣,只留下雨水冲刷的沉闷声响。他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他发给苏晚的消息,没有收到回复。
这不寻常。
“悦榕庄那边,苏小姐没有去。”秦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带任何情绪,一如他汇报工作时的常态。
顾沉没有回头。“嗯。”一个单音节的回应,听不出喜怒。雨太大,她没动,这符合他的指令。
“她上了陆景行的车。”秦风继续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窗外砸落的雨点,沉甸甸的。
顾沉夹着雪茄的动作停滞了一瞬。车厢内那枚素圈戒指折射出的森然冷光,似乎也透过这雨幕,刺入了他的眼底。陆景行。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不深,却精准地扎在某个隐秘的痛点。
“地点。”他问,声音依旧平稳,但熟悉他的人,如秦风,能察觉到那平稳之下压抑的暗流。
“尚不清楚具体目的地。最后出现是在金融街附近,陆先生的车直接驶入了地下车库。”
地下车库。一个足够私密,也足够引人遐想的地点。
顾沉慢慢转过身,将那支未点燃的雪茄放在了红木长桌的雪茄盒旁。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惯有的从容。然而,心头那股说不出的郁结,却在此刻翻涌得更加汹猛。
他明明能感觉到苏晚的情感。那些不经意流露的依赖,那些争执后片刻的柔软,甚至她戴着那枚戒指本身,都是一种无声的证明。可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墙,坚硬,且冰冷。
“陆景行……”顾沉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咂什么苦涩的药引。他知道陆家那艘船的分量,也清楚陆景行其人,温文尔雅的面具下,是与他同类的掌控欲,只是包裹着一层更精致的糖衣。
苏晚会如何选择?那个女人,骨子里有股他欣赏的韧劲,她想要的“光”,她说要自己点亮。可陆家提供的,无疑是一条捷径,一条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
“她和他说了什么?”顾沉问,视线落在秦风脸上。
秦风垂首:“具体内容未知。但……陆先生今日行程临时做了调整,似乎是有备而来。”
有备而来。自然是有备而来。陆景行从不做无准备的仗。
顾沉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中轻轻晃动,映出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神色。“她手上的戒指,还戴着吗?”
这个问题让秦风微微一顿,随即答道:“根据传回的影像,苏小姐左手无名指上,依旧是那枚素圈戒指。”
依旧戴着。
顾沉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暖流过喉,却驱不散心底那股寒意。戴着又如何?那枚戒指,是他强硬套上去的,或许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副精致的镣铐,提醒着她那些不愉快的过往,以及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想起苏晚偶尔会流露出的疲惫,那种想要挣脱却又无力的神情。她想要的,或许真的不是他能给的“风平浪静”。他的世界,风浪从未停歇。
“欧洲那边的几个项目,进展如何?”顾沉忽然转换了话题。
秦风迅速跟上他的思路:“一切顺利。下周有一个重要的阶段性会议,您之前说……”
“替我安排行程。”顾沉打断他,“我亲自过去一趟。”
秦风有些意外:“现在?可是顾总,您之前交代,近期……”
“现在。”顾沉的语气不容置喙,“越快越好。”
他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被雨水浸泡得令人窒息的城市,离开这些让他心烦意乱的人和事。或许换一个环境,能让他纷乱的思绪得到片刻的喘息。
“是,我马上去安排。”秦风应下,不再多言。他知道,顾沉一旦做出决定,便不会更改。
秦风退出去后,办公室重又陷入寂静。顾沉走到窗边,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他抬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玻璃,如同触碰到苏晚那枚戒指的温度。
“苏晚……”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你的光,究竟在哪里?”
他以为他能给她一片天空,却发现,他们连并肩站在阳光下的资格,都显得那么奢侈。陆景行说得对,选择比努力更重要。苏晚在做她的选择,而他,似乎除了放手,让她去寻她自己的光,别无他法。
只是这放手,为何如此艰难,让他五脏六腑都泛着密密匝匝的疼。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没有任何新消息。苏晚终究没有回复他那条雨太大,别动。或许,她已经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顾沉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给我接通航线负责人。”
他需要尽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