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第八十八师被替换下了战场,白杨河镇的战斗太过于惨烈以至于最高指挥部也强行让这群从新兵蜕变为老兵的士兵们撤到后方放了个假。
他们通过前不久才联通的铁路网以帝国最为荣耀的方式回到了应天府,在那儿有他们的家人等着他们,有皇帝亲自给他们颁发勋章,当然活着的人也需要替死了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应天府车站的月台上,蒸汽机车喷吐着白雾,刺耳的汽笛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新编第八十八师的残部从车厢里鱼贯而出,他们的军装虽然洗得干净,但衣物依旧掩盖不住他们在军装下空荡荡的部分,或许是手,又或许是腿。
站台上人头攒动,士兵家属们焦急地张望着寻找着自己的亲人。有人在看到自己幸存的弟弟欢呼雀跃,有人抱住自己的子女或是爱人泪流满面,还有人默默地站在原地似乎是没有见到自己想等待的人,眼神空洞。
只不过在这之中,老王是个例外。
他没有家人。
站台上的喧嚣与他无关。没有人会来接他,也没有人会为他的归来而哭泣。他的父母早就因为疾病,十多年前就离他而去,妻子也在一个雨夜和他大吵一架以后带着儿子离开了他,没留下一个字儿。他比任何人都想死在那个地狱中,可他却活了下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活了下来?
他无数次地希望,希望下一颗子弹,下一片弹片,能穿透他的身体,把他也永远地留在那里。那里清净,那里没有烦恼,那里不用面对这个操蛋的世界。
“唉~”
千言万语只剩下来一句悲叹。
家?他的家就在军营,这也是为什么老王将他这个月军饷全都留给连队里和他一样活下来的张三儿的缘故。即便他有钱,他也不知道这钱儿花在哪。
张三儿倒是见到了那个等他的妹子,小姑娘扑进张三儿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那声音就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鸡崽子。张三儿留下的那只左眼此时笑成了一条缝,那只空洞洞的右眼似乎是在描述白杨河镇的残酷一样。
老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找根烟,却发现最后一支已经在火车上抽完了。“妈的。”老王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这该死的命运。
老王一撇头看到不远处的张三儿正用仅剩的左眼冲老王挤了挤,像是在说:“老王,你看,我没骗你吧?”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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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战场?”
连长的声音带着一丝质疑。
老王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得像钉子一样:\"连长,我想回去。\"
连长瞪大了眼睛,仿佛看着一个疯子:\"你他妈的脑子让鞑子的炮弹震坏了?好不容易活着回来,还想回去送死?\"
\"我在这儿没意思。\"老王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我得替小刘报仇,连长。”
连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拍了拍桌子:\"老王,你别犯浑!战争还没结束,咱们师还得重新补充兵员,到时候你还是要上战场的。\"
\"那不一样。\"老王摇摇头,\"新兵蛋子们需要时间训练,需要时间磨合。可前线现在就缺人,缺像我这样的老兵。\"
连长看着老王,突然明白了什么。自己面前这个男人不是想回去打仗,他是想回去死。
连长猛地站起身,椅子向后一倒,发出刺耳的响声。\"老王!\"他的声音带着愤怒,\"你他妈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是想寻死!\"
老王的眼神依旧空洞,仿佛连长的怒吼只是远山传来的风声:\"连长,我没疯。我只是想做点有意义的事。\"
\"有意义?\"连长冷笑一声,“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后方,这件事我告诉你没得谈。小刘、麻子、老赵...你要是死了你对得起他们?那些被炸成肉泥的弟兄们死得有意义吗?”
最终老王还是迷迷糊糊的从营帐中走了出来,这场战争改变了太多太多人,也让太多人变得不再像一个人。
他得活下去,连带着那些替自己死的弟兄们一起活下去。
营地里的篝火还在燃烧,几个新来的兵崽子围坐在火堆旁,叽叽喳喳地聊着家里的事儿。看见老王走过来,他们立刻住了嘴,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敬畏和恐惧。老王在这些新兵面前就像一个幽灵,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
“王哥。”一个看起来最多十七八岁的新兵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老王最近升职了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步兵升到了班长,而这群新兵正是他们班的。
老王停下脚步,目光在这些稚嫩的脸庞上扫过。这些孩子们还带着家乡泥土的味道,眼神清澈得像没被污染过的井水。他们不知道子弹撕裂血肉的声音,不知道战友在身边炸成碎片时那种绝望,更不知道活着回来比死在战场上更难受。
\"王哥,您...您真的杀过人吗?\"那个十七八岁的新兵结结巴巴地问道,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老王没有回答,只是在火堆旁坐下,拿起一根树枝捅了捅火焰。火星四溅,在夜空中划出短暂的弧线,就像那些死去弟兄们的生命一样转瞬即逝。
“听说班长在战壕里杀了三十多个鞑子呢!”
“瞎说明明是五十多个!”
......
议论声依旧继续,只有老王机械的手用木枝在火堆中捅着。火星在老王眼前飞舞,每一点光芒都像是小刘临死前眼中最后的神采。
\"班长,您教教我们怎么杀鞑子吧!\"一个脸上还有青春痘的新兵兴奋地凑近,\"我爹说了,杀一个鞑子就是为国争光!\"
老王手中的木枝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着这张充满期待的年轻面孔,突然想起小刘第一次上战场时也是这副模样——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冲上去跟敌人拼命。
\"你想学杀人?\"老王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飘过。
\"是啊!班长您教教我们,怎么一刀捅死鞑子!\"
老王缓缓站起身,那根木枝在他手中折成了两段。新兵们屏住呼吸,以为要听到什么杀敌秘诀。“抬起你们的枪口、瞄准、扣下扳机。”老王的声音毫无感情,“如果不幸和鞑子打近距离作战就丢下你们手里的枪,拿着你们手里的铲子狠狠的朝着鞑子的头上砸,直到对方失去任何行动能力。”
新兵们听得目瞪口呆,那个问话的小兵脸色瞬间煞白。他们原本以为会听到什么英雄故事,却没想到老王描述得如此冰冷残酷。
老王再次坐下将那根被他折成两段的木枝丢进了火堆,随即发出了一声噼里啪啦的声响。
“不过你们放心,我们如果再次被派上去前线,班长会死在你们前面的。”
新兵们面面相觑,那个问话的小兵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被老王阴沉的眼神给吓了回去。众人都没有再说话,整个篝火除了噼里啪啦的声响以外再无任何动静。
老王从包里摸索出一根香烟随后擦着了一根火柴,“呼~”一口白烟从老王的嘴中吐出,“小家伙们,你们为什么来参军?”
新兵们互相看了看,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兵先开口:\"我...我是为了保家卫国。\"
“保...保家卫国...”老王嘴里不断念叨着这个词,念叨了得有个五六遍才没有再继续念叨,他想起了小刘,想起了麻子,想起了老赵,战争开始时他们都喊着要为了保家卫国,现在呢?全都埋在了白杨河镇那个臭泥巴地里。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在夜空中慢慢散开,像是那些死去弟兄们的魂魄。他的眼神变得更加空洞,仿佛透过这些新兵稚嫩的脸庞,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老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但更多的是说不出的疲惫。他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地上很快就熄灭了。“很好的想法,民族英雄。”
新兵们不敢插话,只能听着老王继续说下去。
“上了战场,你们只有一个任务——活下去。”老王的声音更轻了,“这是我作为班长给你们下达的第一条命令。”
年轻的新兵们愣住了,他们以为会听到什么慷慨激昂的战斗口号,却没想到班长说的是\"活下去\"。
\"班长,可是...可是我们不是来杀敌的吗?\"那个脸上还有青春痘的小兵怯生生地问道。
老王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是杀敌,但杀敌也得先保证你们自己活下来。”
“活着,”老王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活着,才有机会把刺刀捅进鞑子的胸膛。活着,才能看着他们倒下。死了,你就什么都不是,连给家里捎个信儿的人都没有。”
他顿了顿,看着篝火跳动的火焰,幽幽地补充道:“你们爹娘把你们养这么大,不是让你们来这儿送死的。”
“班长…”一个新兵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他抹了把脸,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被烟熏出来的,“那…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怎么才能活下来?”
老王抽完了一根烟,将烟蒂扔进了火堆中,“躲在我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