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贵吗?她一个从乡野田垄走进朱门深院的丫头,能有如今的体面,确是老天爷格外开恩的福分。
从乡野到侯门,她像株被移栽的禾苗,如今只愿这腹中的嫩芽,能比自己更顺当地承住这深宅里的日月。
禾穗也没反驳春桃的话,只由着她搀扶着斜倚在软榻上。春桃细心地往她腰后又塞了个软垫,鎏金暖炉上的雪蛤盅正氤氲着甜香。
书铺周遭的地界早已规整清楚,酒楼茶肆的喧嚣、客栈檐角的风铎、书院传来的琅琅书声......理应客源充足,怎么就营收不足呢?
禾穗撑着软榻坐起身,接过春桃递来的白瓷碗。碗壁暖得熨帖,里头的雪蛤炖得绵密如脂,琥珀色的汤汁裹着红枣碎,甜香正顺着碗沿袅袅升腾。
禾穗将空碗轻搁在案几,釉面与木桌相触时泛出清浅的叩响。“春桃,你往日读的那些话本子......”她目光掠过鎏金暖炉流转的纹路,声线漫在蒸腾的甜雾里,“是从何处寻来的?”
春桃正往鎏金暖炉里添银丝炭,闻言手顿了顿,“原是从李瑞手里淘来的,”炭夹归位时,铜盘边沿磕出一声轻响,“他只说是货郎担上买的,再详细的来路......奴婢也不曾多问,姨娘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暖炉里的银丝炭“噼啪”炸开火星,禾穗摩挲着软榻边缘的流苏,“倒不是不妥。我只是忽然想起,深宅主母能出门应酬交际,可像我这样的姬妾......平日里该怎么打发时间才好?”
春桃连忙上前,将软垫往她腰后又仔细掖了掖,温声接话:“多半是与相熟的姐妹们说些体己话解闷,”她顿了顿,又补道,“再不然便做些针线活计,或是逗弄园中的花草......”
“说的是呢。”禾穗目光落在案几上白瓷碗的釉彩缠枝纹上,“如今女子能读书识字的还是太少了......”
自己是侥幸,当年得遇世子与世子妃,跟着巧姐儿开蒙习字,才识得满纸墨香。可身边的秀秀、香杏,也不过认得几个日用俗字罢了……
书生们买一册书能用上数年,购书者更是寥寥。就说禾生,已考中了童生,家里的藏书也不足半墙,大多还是向人借来抄录的;而富贵人家早把古籍藏本堆满楼阁,新刊书卷于他们不过是案头点缀,瞧着新鲜罢了。
豪门后宅的女眷们虽有闲钱,却因识不得几个字,难近书卷。她们唯一能接触的“书”,怕也就是《素女经》一类的图册吧?
《素女经》?图册?
禾穗猛地坐直身子,锦缎软榻的流苏随动作簌簌晃动:“春桃,我们去姐姐院里!”
春桃慌忙上前搀扶,指尖刚触到她手肘便急得轻呼:“哎哟我的好姨娘,您慢些起!”又嗔怪道:“什么事这般着急?可别忘了您还怀着身子呢,要是磕着碰着......”
“是我疏忽了。”禾穗撑着她的手稳稳站定,指尖仍因方才的激动微微发颤。
“有什么事交代奴婢跑一趟便是,何苦亲自奔波......”春桃话音未落,便被禾穗打断。
“此事须得当面与姐姐商议,传话哪里能说清楚。”禾穗说着已趿上绣鞋。
春桃伺候着禾穗换了身桃红薄袄,又将松垮的堕马髻重梳成端正的垂挂髻。待珠翠钗环一一簪妥,才扶着春桃的手,往瑞锦阁方向走去。
董婉见禾穗这时候登门,指尖抚着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往常她都是清晨来请安,陪说会儿话再回院去,今日这光景,莫不是出了什么急事?
“给姐姐请安。“禾穗话音未落,已被青岚扶着在董婉身侧落座。
“可是出了什么事?”董婉将茶盏推至案角,素色裙裾随着倾身的动作曳出一道柔和的弧线,“怎的这个时辰过来了?”
禾穗目光扫过周遭侍立的丫鬟,唇瓣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董婉见状即刻吩咐:“你们先去门外候着,没叫不许进来。”
“是。”青岚领着一众丫鬟退至门外,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雕花木门将室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董婉这才执起禾穗的手,温声追问:“到底怎么了?瞧你神色这般匆忙,身子不舒坦了?”
“姐姐放心,我好着呢。”禾穗反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袖间的累丝绣纹,“只是方才忽然想到书铺的事......”
“书铺的事?不是让你先撂下么?安心养胎最要紧!”董婉提着的心落回原处,指尖不自觉捏了捏她的掌心,半是嗔怪半是忧心。
“整日歪在榻上也闷得慌......”禾穗忽然垂下眼睫,指尖绞着帕子边角,“就是......”
见她这副扭捏模样,董婉反倒起了兴致:“难不成你琢磨出什么法子了?”
“嗯......”禾穗声若蚊蚋,耳垂却泛起薄红,“姐姐可还记得义母早前给我的那套图册?”
“胡闹!”“董婉想起图册上的绣像,脸颊“腾”地飞红,忽而意识到什么,指尖猛地攥紧了茶盏边沿,“那种书怎能在书铺里摆卖!”
“姐姐误会了!”禾穗忙拽住她的衣袖,“我不是要售卖那些,是想着......既然大家都看得懂图册,何不将话本子、游记也做成带画儿的册子呢?”
“做成图册?”董婉正了正身子,作洗耳恭听状。
“正是!”禾穗眼里忽然亮起光来,像落进了星子,“春桃最爱捧着话本子看,可秀秀和香杏不认得几个字,只能央着春桃念给她们听。您想啊,要是册子上有画儿,就算不认字,看着图也能明白七八分呢!”
董婉盯着禾穗发亮的眼睛,“你是说......像《素女经》那样,图文相配?”董婉的声音不自觉放轻,说起图册名字时,还是掠过丝不自在,“刻板印刷倒没问题,可画工却不好寻?”
“姐姐瞧!”禾穗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方素绢,展开来竟是幅炭笔速写。绢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个梳双丫髻的小丫鬟,正踮脚够着树上的青梅,裙摆飞扬的弧度里似有风声。